我叫胡春燕，出生在八十年代初的陕南农村。家里兄妹二人，哥哥胡春林比我大六岁，是个憨厚老实、踏实肯干的人。到了成婚的年纪，哥哥娶了邻村善良勤快的姑娘刘娥，大嫂性格温顺，对我父母极为孝顺，我们一家人和和美美，日子过得温馨又幸福。
婚后第二年，侄子虎子出生了，虎头虎脑，十分招人喜欢。父母抱着孙子，整天笑得合不拢嘴，沉浸在添丁进口的喜悦之中。
然而，命运却在我侄子六岁那年，给了我们沉重一击。哥哥被查出肺癌晚期，从确诊到离世，不到半年时间。好好的一个家，瞬间就垮了。
大哥葬礼后，大嫂整日以泪洗面，人都瘦脱了形。她才不到三十岁，就守了寡。娘家父母心疼女儿，不忍心看她年纪轻轻就苦守一辈子，开始劝她改嫁。而我父母，就哥哥这么一个儿子，我又已出嫁，老胡家全部的念想和指望，都落在了虎子这根独苗苗身上。
嫂子要改嫁，父母虽无法阻拦，毕竟不能逼着人家守一辈子，但虎子是老胡家的根，是哥哥留下的唯一血脉，他们说什么也不让嫂子带走。为这事，一向温顺的嫂子第一次跟父母红了脸，吵了起来。一个要带，一个不让，争得面红耳赤。小虎子在一旁吓得哇哇大哭，小脸煞白。那场景，至今想起来，我心里都像被针扎一样难受。
我心里清楚，嫂子舍不得孩子，孩子也离不开妈。我试着给父母做工作：“爸，妈，嫂子是虎子的亲妈，肯定不会亏待他。虎子已经没了爸，不能让他再没妈……”可话没说完，就被父亲粗暴地打断了：“你懂个啥！虎子是我胡家的种！她刘娥要嫁人，随她！想带走我孙子，除非我死了！”母亲也在一边抹眼泪，不吭声，但态度和父亲一样坚决。
劝不动父母，我心里堵得难受，只好转头去劝嫂子。我拉着她冰凉的手说：“嫂子，你先别急，虎子放在这儿，你放心，我肯定帮着照看。他是咱爹妈的亲孙子，他们就是嘴上硬，心里疼着呢。你想孩子了，随时回来看，这里永远是你的家。”嫂子看着我，眼泪扑簌簌地掉，最终，她还是妥协了。那种无力感和心痛，我至今都记得。
嫂子走那天，是个灰蒙蒙的早晨。她东西不多，就一个小箱子。她抱着虎子，亲了又亲，眼泪都蹭在了孩子脸上。最后狠下心，放下孩子，转身就走。虎子好像明白了什么，猛地挣脱开母亲的手，哭着喊着“妈妈”，小短腿拼命地追了出去。嫂子听到哭声，回头看到追来的儿子，再也忍不住，跑回来母子俩抱在一起，哭得撕心裂肺。那哭声，能把人的心都给揉碎了。最后，还是父亲硬着心肠上前，把哭得几乎喘不上气的虎子抱了回来，嫂子被她娘家来接的人半扶半拉着，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嫂子走后，虎子就像变了个人。以前活泼好动、叽叽喳喳的孩子，变得呆呆的，不怎么说话，也不爱笑了，常常一个人坐在门槛上，望着村口的方向。父母开始还没太在意，觉得孩子小，过阵子就好了。可时间一长，看虎子越来越沉默，饭也吃得少，他们这才急了，赶紧把我叫了回去。
我带着虎子去镇上，给他买糖人，带他去田埂上挖野菜，哄着他玩。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虎子才会小声跟我说：“姑姑，爷爷奶奶对我很好……可是，我想妈妈了。晚上睡觉，闻不到妈妈身上的味道了……”我一把搂住他，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止都止不住。这孩子，心里得多苦啊。
我回家再次劝父母：“爸，妈，你们看虎子这样下去不行啊，孩子想妈，这是天性。要不，就让嫂子带他走吧，或者让虎子去跟嫂子住段时间？”父亲把旱烟袋磕得砰砰响：“不行！时间长了就好了！咱老胡家的孙子，不能跟别人姓！”看着虎子那双失去神采的大眼睛，我心里跟油煎似的，可又毫无办法。
正好那时候，嫂子实在想念孩子，偷偷回村来看虎子。母子俩一见面，虎子就死死抱住嫂子的脖子不撒手，哭得浑身发抖。嫂子也哭成了泪人。她找到我，拉着我的手，几乎是哀求：“春燕，姐求求你了，帮帮我们母子吧！再这样下去，虎子会病的！我不能没有他啊……”我看着嫂子绝望的眼神，又看看紧紧依偎在她怀里、仿佛重新找到依靠的虎子，心里那个一直摇摆的天平，终于彻底倾斜了。我蹲下身，问虎子：“虎子，你跟姑姑说，你想跟妈妈一起生活，还是想跟爷爷奶奶？”虎子看看我，又抬头看看他妈，小声却清晰地说：“我喜欢爷爷奶奶……可我更想和妈妈在一起。”
孩子的话，像最后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心里所有的枷锁。母子连心，这是谁也割不断的！我一咬牙，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我找了个借口，把虎子从家里带了出来，直接送到了嫂子暂时落脚的地方。嫂子又惊又喜，又怕又慌。她怕我父母找来闹，也怕带不走孩子。她对我说：“春燕，我想把虎子带去外地，去个公婆找不到的地方。好好抚养他，供他读书，让他有出息。虎子是你们胡家的根，走到哪儿都是。等他长大了，懂事了，他会回来的！”嫂子哭着给我跪下，被我硬拉了起来，我对她说：“大嫂，我信你。”
嫂子连夜带着虎子，离开了这个让她伤心又充满牵挂的地方，去了外地。
父母得知是我偷偷放走了虎子，勃然大怒。父亲指着我的鼻子骂，说我是“胳膊肘往外拐”、“吃里扒外”，母亲也哭着说白养了我这个女儿。那段时间，我在娘家成了罪人。但我没后悔。我平静地对他们说：“爸，妈，嫂子是虎子的亲妈，这世上没有人比她更爱虎子。她答应过我，绝不会让虎子受苦。你们年纪大了，精力跟不上，也不识字，虎子以后要读书、要上学，你们能辅导他吗？跟着嫂子，他才能得到更好的照顾和教育。虎子不管走到哪里，身体里流的都是我们老胡家的血！只要他以后能有出息，不比把他硬留在身边强吗？虎子是个懂事的孩子，我相信，他长大了，一定会回来看你们的！”
我这些话，也许是说到了点子上，也许是时间慢慢磨平了尖锐的棱角，父母虽然依旧难过，但不再像开始时那样激烈地骂我了。他们只是变得更加沉默，常常对着哥哥的照片发呆。我要接他们去我家里住，他们说什么也不肯，说：“我们得守着这个家，守着这老屋子，万一……万一虎子哪天回来了，找不到家怎么办……”
三年前的秋天，家门口停了一辆小汽车，村里不少人都围着看热闹。从车上下来一个穿着白衬衫、西装裤的年轻小伙子，个子高高大大，眉眼间，竟有几分哥哥当年的影子。他径直走到我家老屋门口，看着我那已经头发花白、佝偻着背的父母，声音哽咽地喊了一声：“爷爷！奶奶！我回来了！我是虎子！”父母当时就愣住了，揉了半天眼睛，才敢相信这不是梦。虎子真的回来了！他已经大学毕业，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收入很不错。他说，他这次回来，是来接父母去城里享福的，他要替他爸爸尽孝。
原来，嫂子带着他去了南方一个城市，在那边遇到了虎子的继父，两人结婚后，一起辛苦打工供虎子读书。嫂子也常常告诉他，他的根在这里，有爱他的爷爷奶奶，还有一个为了他顶着巨大压力的好姑姑。嫂子不是不让他联系，是怕父母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也怕万一联系了，父母又想要回他，让他为难。所以，嫂子让他等，等他真正长大成人，有能力独自面对和承担的时候，再回来。
虎子拉着父母的手说：“爷爷奶奶，对不起，现在才回来看你们。可我从来没忘记过你们，也没忘记姑姑。”看着出息、懂事的孙子，父母老泪纵横。他们一遍遍摸着虎子的手，嘴里喃喃道：“好孩子，好孩子，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那一刻，他们心里积压了二十年的心结，彻底解开了。他们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愧疚和释然，我知道，他们终于明白，我当年的选择是对的。
虎子要接他们去城里，他们却怎么也不肯，说：“知道你过得好，比啥都强。我们两个老家伙，在村里待惯了，就不去城里给你们添麻烦了。你……你能偶尔回来看看我们，我们就很高兴了。”虎子没有强求，但他走后，逢年过节，一定会回来看望父母，大包小包地带东西。每个月，他还会准时给父母的卡上打一千块钱生活费。他说，这是他做孙子应尽的孝心。
如今，看着父母脸上重新焕发的光彩，看着虎子成才又孝顺，我心里满是欣慰。当年的决定，顶着不孝和背叛的骂名，像一场豪赌。但时间和人心，最终证明了血缘亲情无法割断，也证明了爱与成全，远比固执的占有更能结出善良的果实。嫂子守住了承诺，侄子记住了根。这一切，都值了。
猜你喜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