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26日,前扬州市委书记谢正义被查涉嫌贪污腐败。消息一出,“是谢公园哦”,“抓掉喽,抓得好”等讥讽声音层出不穷。

(2009年任扬州市委书记,执政至2020年调任国资委)
外地人有所不知,这里谢正义,之所以被本地人戏称为“谢公园”,主要归“功”于他在位十余年间,一心钻研城市造园,耗资百亿,最终在扬州这个三线小城竟然打造出超350余所城市公园。

(谢正义所著 公园城市一书)
不过,众所周知,扬州自古以来本就多园林:何园,个园,徐园,已经消失的影园,筱园,贺园,冶春园……扬州人也以本家的园林名扬四海,引得全国人一到“烟花三月就挤着下扬州”而自喜自豪,可为什么到了谢正义这里,他只是再多建了“几所”公园而已,就要落得个遭人唾弃的下场呢?
丑话说在前头,只因可怜谢正义那十年的“公园梦”,终究抵不过千年以来根植在扬州土著心中的“妓女之城⸺黄金时代扬州梦”。
一.“河缝里的扬州梦”
如果说美国梦是从一艘船和一箱子茶叶开始的,上海梦是从一把鸦片火和一只开口港谈起的,那么古老的扬州梦,要从一堵墙和一条河梦起。
最初的扬州,和所有的城市一样,只是一片杂草瓦砾的乡下空土地。春秋时期,吴王夫差为了北上称霸,四处勘查合适的城堡点,途经这里,发现扬州市东边一片平坦,西北边却有一列矮山,方便纵览一片平原,夫差便相中了这块地皮。战事催人心,他立刻着手命人于高地顶部速速建立城墙,是为“蜀冈”,并同时于东部平原开挖运河,称之“邗沟”。至此,命名当时的扬州为“邗城”,用于为他的北上战争输送物资。

(蜀冈,今日的蜀岗西峰,26路公交可达。)
随后夫差败战而亡,虽然身死,可他已经给了扬州留下了一对初生的“蜀冈和运河”,让扬州从此成了兵家必争之地。
汉朝时期,邗城改名“广陵”,意为“开阔的山丘”,发展刚刚起步,却伴着汉朝的破灭,经历了屠城。再经战乱纷飞的五代十国,“广陵”直接退变回“芜城”,即荒芜或者“长满荒草”之城。直到隋朝统一,杨广重新命名“芜城”为“江都(意为江边的大都市)”,才重返城市生机。然而年轻的隋炀帝战败,正巧也葬身于“江都”,隋朝旋即也跟着覆灭。
直至唐朝开启,江都改名为“扬州”,扬州才终于以“扬州”的名义稳定开启了第一段黄金发展时期。
此时,唐朝国力兴盛,扬州跟着享富贵荣华。诗人李白一句词赋“烟花三月下扬州”,就能号召古今中外的人哄哄闹闹来睹一眼芳华;外国学者薛爱华也一句“它是8世纪中国的宝石,是一座熙熙攘攘的中产城市......金钱在那里随意流动,一座可以获得最好的娱乐的城市。”就能让百年后的马可波罗执念从“西方的威尼斯”迢迢赶来“东方的威尼斯”,为扬州总督做官三年,死而足矣!

马可波罗纪念馆
然而,即便如此繁华,真正扬州的黄金时代⸺却依旧还没有到来。
一切都要等唐末在扬数千波斯客商屠戮殆尽,宋末扬城难攻数日之后堪堪失守,扬州土著民几近灭绝,元朝铁骑一气之下拆毁数道守城墙,尘埃落定之后⸺

(波斯商客的集体墓地,现在下面还开有一家清真面馆,老板会讲英语,价格低,好吃)
⸺明朝,一个缀以各类荣誉的黄金时代之扬州才真正开始定型。
二. “妓女之城” 维扬府的黄金年代
名字的改变往往意味着国家贴上了新朝代的标签。
明代起,扬州被赐更名“维扬府”,意为“淮海维扬州”,指的是“淮河与大海之间只有扬州”的意思。此名一定,足以见得扬州对于明朝政府来说的非凡战略意义。因为从淮河两岸过路的盐商,对于官员来说象征着赤裸裸征税的钱袋子,“怎么征地更加便利?”成了当务之急。
很快,为了促进新政和地方经济“双向”的便利,政府颁布新法“折色法”,该法一施行,将原本盐商需赴边关纳粮换取盐引的做法,改为直接向盐运司交纳现银即可办理。正是此举大大颠覆了扬州的城市结构,奠定了整个明清期间扬州⸺这一座连接南北之间的运河盐业专卖城的社会风貌。

盐
不过像前文所说,折色法颁布以前,从汉唐起的扬州虽然也是依靠运河盐业发展的商业城,供来往的商人下榻交易,景象也不能说不繁荣。
那折色法的威力究竟今非昔比在哪里呢?
原是过往,来扬州的商人还主要由山西晋商和陕西陕商合称“西商”构成。他们从事盐业生意,金融和地区间日用品贸易,还包括江南的纺织品贸易。这种广泛性意味着他们的分布非常稀疏,随着这次明朝经济和政治权力的东移而霎那间变得孤立而羸弱。
而剩余的机会几乎则像是定制好的一般,来到了离江苏各个盐运司地理位置上更近的安徽。

(安徽,地貌多山)
徽商曾经在大山包围里以独特的方言、强大的宗族和商业导向,逐渐发展了一千年。折色法一颁布,他们迅速结成以家族或宗族为导向的群体,出山寻求机会,并集中力量从事食盐产业。
至此,西商不敌,迅速衰落,徽商成为扬州毋庸置疑的第一大客商,主宰了往后400年的扬州城市发展。
相比节俭的西商,徽商在这次政治改革中迅速致富。当地婚俗从繁,铺张浪费,大手大脚,娱乐之城再次兴起。
而各种娱乐行业之中,有一行当格外特殊,那就是扬州“养瘦马”兴起了。

扬州瘦马
“养瘦马”即抚养年轻姑娘,然后将她们作为姨太太或妓女卖掉。这在当时,也在今天形成了关于扬州的一大刻板印象。
然而,瘦马绝非一种单纯的性买卖行为,而是一种特殊的市场经济类型。
实际上的“瘦马”需要接受琴棋书画的训练,居于娼妓级别顶端者仅为客人唱歌跳舞,或者抽着鸦片或烟管,与客人一直交谈至凌晨。她们不卖色,仅为自己喜欢的人留宿。周生写道:“虽未入籍,俨如官妓。”她们的顾客是高级官员和显赫之家的男人。行商、更低级的官员和衙门走卒在第二个级别的娼妓中寻找乐趣,后者可能会公然请客人留宿。第三个级别的娼妓通过其风骚的举止就能辨别出来,迎合了市井无赖的需求,但他们显然是有能耐的市井无赖,因为其目标比街头的贩夫走卒更高。
如此一来,扬州城街道上,时不时就有“壮观的“瘦马”婚礼给晚明扬州的城市风景增添生气。
徽商当中,不少人是一边想要供奉徽商家族里的贞洁观念,蔑视“扬州不过是产女人”的地方,叮嘱女人在家守好妇德;一边却是抵不住烟花柳巷的诱惑,频频造访,愈加促进了“行业经济兴盛”。
这些造访“瘦马”者非富即贵,但是毕竟士农工商,商为最末,为此,徽商家族为了进一步抵消低俗、贪婪这种陈旧的商人形象,大兴园林建设,常在同一座园林里举办文学活动,构成以徽商为主的士绅精英学派,逐步精心构筑起高雅的文化风气。

例如,徽商家族第一大典型郑景濂家族便是此风气的创始人。从他家的第二代起,彻底改头换面,其二子郑元勋年纪轻轻考中进士,还未成年就有朝野人士来寻他做官。只是郑元勋却选择将其回绝,在扬州本地建立复社,结盟地方文人,试图为明晚期的文化政治革新做贡献,常常在他们家族建立的影园,休园等聚众论诗论政。步大家郑家之后,各个富豪徽商都兴起了建园林,请名士的风潮。

(郑家影园旧址 荷花池 名气不高,估计已无游客专门造访)
从此,扬州园林之名正式从郑家时期开始孕育了出来,扬州文艺书画的力量也一并开始强盛。
杜牧曾经歌咏过“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可见名士下扬州,看似见的是青楼“瘦马”,实则是看的繁盛的娼妓文化从侧面烘托出的整体经,政,社,文的全方位繁荣。所以“妓女瘦马之城”的贬义再多,也掩饰不掉它所真正代表的里外繁华。从此,徽商手下的扬州,此百年大明之梦有甚唐朝者而无不及,是真正的扬州全盛时代。
三. 扬州梦的破裂
明末,短短扬州十日,改朝换代,清朝更迭而来。
尽管明末扬州市民王秀楚记录的《扬州十日记》中生动记述了史可法守城的十天里的屠城惨状。不过,这反正不是历史上扬州第一次被屠城。对于城市来说,人如草芥,春风吹又生,只要盐运专卖还在,繁荣唾手可得。
筱园,东园,贺园,小玲珑山馆……这一次,各大富商园林开始模仿起北京风格,与新政府达成新的盐运专卖之后,当地的经济生活的繁荣再次复苏。
浴池在茶馆旁边涌现,由此构成了一句扬州俗语所概括的那种生活方式:“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 并且一到重阳端午各大节日,据说是“扬人无贵贱皆戴花。”遍地的园林,虹桥,保障湖(今瘦西湖处),一概因被乾隆指名而兴起,文人仕人聚集,游船画舫、书院、诗会频频开设。

(童年回忆老浴室,已经快消亡,女浴室关闭。和古代类似,还多开在徐凝门桥边)
直到清朝末期,太平天国又屠扬州城,这一次,扬州城才真正开始走向了彻底的衰微。
不过理由自然还不是因为简单的屠城,而是因为近代中国拉开了序幕,上海成了首批对外通商港口之一,扬州作为运河经济要塞的重要性一落千丈。
作为一个为维系并依赖于封建帝国盐商经济而设计的这座城市,其空壳化之快令人咋舌,近代作家郁达夫下扬州时,就曾失落地点评道:你既不敢游杭,我劝你也不必游扬,还是在上海梦里想象想象欧阳公的平山堂,王阮亭[士禛]的红桥,《桃花扇》里的史阁部,《红楼梦》里的林如海,以及盐商的别墅,乡宦的妖姬,倒来得好些。”
这也成了直到今天,很多烟花三月下扬州来看,却败兴而归的现代游客们的共同心声。
四. 所以“谢公园”造公园为什么遭人恨?
回到最初的问题,为什么扬州那么多园林,偏偏就谢正义多建“几所”公园而已,不但不被感恩,还要被扬州市民讽刺为“谢公园”呢?
简而言之,因为徽商建立的是私家园林,而“谢公园”造的是——公共公园。
俗话说:“有的徽州人不是盐商,有的盐商不是徽州人,但几乎没有出自扬州本地的盐商。”
扬州土著人在干什么?答案是在——多以地租或服务徽州盐商维生。
以往,徽商建立的繁荣惠及了本地平民。正如一种猜测,扬州炒饭可能都不是扬州本地人先发明的,而是扬州人原本习惯早晚喝粥,能加上油水的多是徽州富商家庭才有的饮食习惯所影响的。

(扬州炒饭,徽州渊源)
然而,谢正义建地是什么?⸺是“公共公园”。
重点在于“公共”二字,它无法拉动飞黄腾达的“扬州梦”的复苏。 于是,“还不如拉几个项目”“公共的浪费维护费”这样的讽刺声从项目建立当初就比比皆是了。
因为谢正义做不到,那他就不符合扬州人心目中那个等待已久的英雄“徽商”,当然要讥讽两下。
然而,值得警示的是,本地人对于这个“扬州梦”和这所城市,比起有真正的“守家园,爱家园”的深厚情结,更多是空洞地寄望于能天降一个英雄,一个家族带领扬州再兴“唐时富,明时贵”的幻想。
就像和扬城十日被屠时一样,城中士兵弃甲丢盔,男人四散而逃,反倒是一众贞洁的妇女坚持,还有掩埋在民族英雄史可法的光辉下的徽商领头人郑元勋,为保民众性命,试图与叛军沟通而惨死,以及郑氏曾建立的文人脉络,成了最有节气的遗民,纷纷与政府切割,移居扬州北郊邗江区的公道、杨寿、方巷三镇交界处,舍弃了为官和为文的享乐。

(现为江苏扬州北湖国家湿地公园之处,有烧烤)
而普通人,只是跟着清朝繁华,跟着民国破败,现在又梦着新的“徽商”英雄进驻,拉动飞速地繁华。
可现实是,时代的水道战略红利早就不在,徽商也早就不在,就算不是一个谢正义,再来十个王正义,一起努力,复刻“扬州梦”也是注定已经破裂的。
富贵多浮华,大起有大落。
其实,在这样平静的日子里,“公共公园”虽然不是拉动经济的项目,除了复杂的贪污内情以外,最初的城市规划意图毕竟不坏:不谈大富大贵,而是希望能让普通市民出门就有绿化,让日常生活添点自然。
扬州的350座公园,比起其他城市的确非常罕见。不仅最大型的三湾公园,宋夹城公园重新整顿,成了普通市民免费散步散心的好去处;更多是很多家门口默默无名的公园,这些公共的部分的它们,不构成消费的热经济,却悄悄成了小城市慢生活隐形的生活福利。

(家门口的无名公园:劳动的清洁工,工地工,中午偶尔会摊在草坪上刷手机稍作休息,我这天没拍到,用的网图)
附添: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以上扬州通史内容皆由澳大利亚女教授安东篱所撰著的《说扬州:明清商业之都的沉浮》中取材而来。
对于中国、乃至于对扬州这样一座小城的热爱,不是在一个扬州人手里,而是在一个外国人的数十万字细致的研究里展露无遗。
*教授安东篱的书里,可以见到很多今日的扬州,和古代的扬州重影的地方。例如埂子街是明代卖化妆品的大街(所以来找扬州美女的应该去百年前的埂子街找,现在是没有的),校场以前是妓女士兵鱼龙混杂的地方,还有比如,没落的徽州小商人不少融入了贫困的“扬州本地人”,一些如今你能看到的扬州人姓氏,能区分出不少原是来自徽州,等等等等。

(找找你的姓氏是祖籍安徽人还是扬州土著?)
*不过最有意思的还要属能从书中品出一丝为什么现代扬州人总有一副喜爱“惬意”,懒懒散散的味道的答案。
原来都是和古时候一样,扬州人喜欢读书侍文(就是喜欢内卷补习班),不太偏好出去闯荡经商。如今,本地商人也多由温州等外来人口占据(至于为什么是温州,知道的人告诉我一下)。再者,高级官僚里,扬州人也不多,反而多是“泰兴帮”这些以前的盐业出产贩子的故乡的人,更加积极一些。扬州本地土著,就是喜好安逸,爱为别人做普通服务业,小地方行政,期待“扬州梦”的复苏能带动本地经济生活,但是缺乏野心,爱动嘴皮子“jia jia”。
* “关于“谢正义”,除了贪污落马,博得众人轻蔑一笑而过以外,发泄情绪以外,我们能做点什么?”
我的答案是:写这篇文章当作是献给家乡的敬礼。同作为不事商业,不事生产的典型扬州内卷文人,希望更多人了解一个客观深度的扬州。
*关注我,指名你的家乡城市,帮你开启下一个你的家乡系列主题深度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