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冰凉的监测仪贴在心口,对着翻译低声问:“你确定他不是巫师。”
老人正用一小团棉花擦拭银针,头也不抬,“巫医不分家,信就有,不信则无。”
老人的目光忽然转向他,“倒是你,年轻人,裤子口袋里那瓶止痛药,今天可以先不用了。”
01
艾瑞克・怀特觉得自己是一台被泡坏了的昂贵机器。
二十八年的人生,每一个零件都是按照最顶级的规格打造的。
他的父亲,罗伯特・怀特,是澳洲地产业叫得出名字的人物,这意味着艾瑞克的出厂设置就是纯金的。
名校的烫金文凭,裁剪合身的西装,停在车库里的跑车,还有一张能让任何派对主人感到荣幸的英俊脸庞。
可这台机器,三年前开始漏水,生锈,发出奇怪的噪音。
毛病是从清晨开始的。
眼睛一睁开,身体就像一块隔夜的冻肉,每一块肌肉都僵硬得不像是自己的。
他需要花上十分钟,像个真正的老头一样,慢慢地,一寸一寸地活动四肢,才能从床上爬起来。
然后是夜晚。
就在他快要睡着的时候,毫无征兆的刺痛会从腿弯,从脚踝,从身体的某个角落突然钻出来,像一根烧红的针,扎得他猛地弹起来。
澳洲最好的医院给他做了最全面的检查。
核磁共振的机器把他从头到脚扫描了一遍又一遍,那些黑白影像堆起来比他还高。
基因检测的报告有好几十页,上面的专业术语艾瑞克一个也看不懂。
最后,一群白大褂的专家会诊,给出的结论是“压力引发的功能性紊乱”
一个听上去很高级,实际上等于什么都没说的诊断。
他们给他开了抗焦虑的药物。
吃了药,艾瑞克觉得自己更像一台坏掉的机器了。
脑子里像是被塞进了一团湿棉花,思考变得迟钝。
刺痛没有消失,僵硬依旧。
他的脾气却越来越差,像一颗随时会爆的炸弹。
他会因为女佣打翻一杯水而大发雷霆,会因为父亲的一句关心而冷嘲热讽。
那个曾经在派对上自信开朗的艾瑞克不见了。
他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拒绝一切社交。
罗伯特看着儿子一天天枯萎下去,头发大把大把地掉。
他联系了全球十二家顶级医院,从美国的梅奥诊所到德国的海德堡大学医院。
邮件发出去,得到的回复大同小异,都是一堆客气的废话,没有人能给出确切的病因和治疗方案。
罗伯特甚至开始偷偷找心理医生,咨询儿子是不是因为家族财富的压力而精神崩溃了。
转机出现在新加坡的一次商务晚宴上。
罗伯特的华人合作伙伴,一位姓林的先生,听说了艾瑞克的怪病。
林先生抿了一口茶,慢悠悠地说:“怀特先生,西医看的是零件,中医看的是整个系统。我听说杭州有位老中医,很擅长治这种西医看不懂的‘系统问题’。”
罗伯特的第一反应是荒谬。
中医。
那是什么。
草药。
针。
一些古老的,未经科学验证的东西。
他礼貌地笑了笑,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可当他把这件事当成一桩趣闻讲给艾瑞克听时,艾瑞克的眼睛里却闪过一丝光。
“我去。”艾瑞克说。
“什么。”
“我说我去杭州。”,艾瑞克的声音嘶哑但坚决,“反正也是等死,不如死马当活马医。”
罗伯特看着儿子,那张曾经充满活力的脸上只剩下固执和绝望。
他妥协了。
出发前,艾瑞克的私人医生马克来了。
马克是个典型的澳洲人,身材高大,说话直接。
他听说艾瑞克要去中国看中医,夸张地张大了嘴巴。
“艾瑞克,你疯了?用几根针戳皮肤就能治病?那是中世纪的巫术。”马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你这里需要放松,不是你的腿需要扎针。”
艾瑞克没有争辩。
他只是默默地往行李箱里塞了一台便携式心电监测仪。
他有自己的计划。
如果那个中国医生是个骗子,他要把整个过程记录下来,然后把视频发到网上,让所有人都看看这古老的骗术。
罗伯特不放心。
他通过一位华人律师,提前对那位老中医的背景做了调查。
调查结果让父子俩更加觉得这事不靠谱。
李伯庸,六十八岁。
杭州一家名叫“仁心堂”的中医馆的馆主。
祖上传下来的针灸手艺,有中国卫健委注册的医师资格。
但他的诊所,只有五十平方米。
开在一条老旧的巷子里,门口连块像样的招牌都没有。
据说他拒绝了一切商业化的邀请,从不打广告,也从不扩张,来看病的都是些街坊邻居,靠着口碑一代传一代。
“一个连门面都不在乎的医生,能有多大本事。”罗伯特私下对翻译说。
翻译只是笑笑,没说话。
飞机降落在杭州。
空气潮湿而温热,跟澳洲的干爽完全不同。
艾瑞克不喜欢这种感觉,觉得自己的皮肤都变得黏糊糊的。
按照地址,车子拐进了一条狭窄的巷子。
两边是斑驳的白墙和黑色的瓦片屋顶,头顶是密密麻麻的电线,像一张巨大的蜘蛛网。
02
“仁心堂”就在巷子的尽头。
一块褪了色的木头牌子,上面三个字写得龙飞凤舞,艾瑞克一个也不认识。
门是开着的。
没有前台,没有护士,只有一股浓浓的草药味。
一个穿着灰色布衫的老人正坐在桌子后面看书,想必就是李伯庸了。
屋子里的摆设很简单。
一张诊脉用的桌子,几把木椅子,墙边立着一排高大的药柜,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小抽屉。
角落里摆着几个青花瓷瓶,墙上挂着几幅字画,纸张已经泛黄。
这里没有任何现代化的医疗仪器。
只有一把椅子旁边,放着一个不锈钢的盘子,里面是消毒过的银针,在灯光下闪着冷光。
艾瑞克皱起了眉。
他下意识地从口袋里掏出那台便携监测仪,握在手里。
李伯庸抬起头,目光扫过艾瑞克,最后落在他手里的那个小玩意儿上。
老人没说什么,只是淡淡地开口:“小伙子,仪器测不出你的‘堵’,先把它收起来吧。”
声音不响,但很清晰。
翻译把话传了过来。
艾瑞克愣了一下,把监测仪放回了口袋。
罗伯特递上一个厚厚的牛皮纸袋,里面是艾瑞克三年来在澳洲所有顶级医院做的检查报告。
“李医生,这是我儿子的情况。”
李伯庸摆了摆手。
“不用看那个。”他说,“西医的报告是给西医看的,我看我的。”
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坐。左手伸出来。”
艾瑞克将信将疑地坐下,把手腕放在桌上的一个小枕头上。
李伯庸伸出三根手指,轻轻搭在他的脉搏上。
诊室里一下安静下来。
艾瑞克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还有窗外偶尔传来的自行车铃声。
老人闭着眼睛,手指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像。
艾瑞克有些不耐烦,他不喜欢这种被别人掌控的感觉。
他想把手抽回来。
就在这时,李伯庸睁开了眼睛。
他没有说病情,反而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三年前是不是在澳洲内陆沙漠露营过。”
艾瑞克整个人都僵住了。
翻译把问题重复了一遍。
“回来后没多久就开始疼了。”李伯庸又补了一句。
03
艾瑞克瞪大了眼睛,像见了鬼一样看着他。
那次露营是他和几个朋友的私人行程,一次冒险。
回来后他就病倒了,这件事他从未告诉过任何一位医生,因为他觉得那跟他的病毫无关系。
他甚至没有告诉过自己的父亲。
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用一种挑战的语气说:“是又怎样。和我的病有关。”
李伯庸没有回答他。
他的目光转向了罗伯特。
“您儿子是不是从小爱吃生冷海鲜。”
罗伯特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点头,“是的,他很喜欢吃生蚝和三文鱼。”
“尤其喜欢空腹喝冰啤酒。”
“没错。”罗伯特几乎是脱口而出,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证实了对方的猜测。
艾瑞克的心里第一次有了一丝动摇。
这些都是他的生活习惯,这个中国老人是怎么知道的。
李伯庸不再问了。
他收回手,身体往后靠在椅子上。
“你这个病,不是他们说的什么神经官能症。”
他看着艾瑞克,一字一句地说。
“是‘寒湿困脾、经络瘀阻’。”
一连串的词从翻译嘴里说出来,艾瑞克一个也听不懂。
他只能抓住几个关键词。
“寒。”“湿。”“堵住了。”
李伯庸似乎看出了他的困惑,用更简单的方式解释起来。
“简单说,就是你在沙漠露营的时候,身体受了很深的寒气。”
“加上你常年吃生冷的东西,喝冰啤酒,那些寒气就像垃圾一样,堆在了你的脾经里。”
“脾经,管着你的肌肉和四肢。垃圾多了,路就堵了。”
“所以,白天你身体的气血要运行,碰到堵的地方,就走得慢,所以你觉得僵硬。”
“到了晚上,人身体的阳气弱了,那些寒气就跑出来作怪,所以你会觉得刺痛。”
这套理论,艾瑞克闻所未闻。
这跟他过去二十八年接受的科学教育完全背道而驰。
“这太荒谬了。”他当场反驳,“澳洲的医生说我是压力太大。你甚至没有给我做血液检查,凭什么这么确定。”
李伯庸没有生气,也没有辩解。
他只是站起身,从旁边的一个暖水瓶里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水,递给艾瑞克。
杯子里的水是褐色的,飘着几片姜和一颗红枣。
“先喝这个。”他说,“半小时后,你再感觉一下你的膝盖。”
艾瑞克不想喝。
他觉得这就像某种部落里的仪式,充满了未知和不确定。
但在父亲的眼神示意下,他还是接了过来。
茶水很烫,带着一股辛辣的甜味。
他小口小口地喝着,感觉一股暖流从喉咙一直流到胃里,很舒服。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没有人说话。
李伯庸回去看他的书。
罗伯特在一旁安静地坐着。
艾瑞克则有些坐立不安,他不停地活动自己的腿,想看看是不是真的有什么变化。
半小时过去了。
他站起来,试着弯了弯膝盖。
就是这个简单的动作,让他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在来之前,他的膝盖僵硬得像生了锈的合页,弯曲的角度很小。
但现在,他竟然能比平时多弯曲将近三十度。
虽然还是有些僵硬,但那种轻松的感觉是实实在在的。
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己口袋里的监测仪,屏幕上的心率数字平稳如常。
这一次,他沉默了。
“怎么样。”李伯庸的声音传来。
“好像……好了一点。”艾瑞克不情愿地承认。
李伯庸点了点头,仿佛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他开始说他的治疗方案。
04
“先扎三针,把堵在脾经里的寒气通一通。”
“再配合喝中药,把你身体里多年的寒湿排出去。”
“针灸一周三次,中药每天喝。顺利的话,一个月就能看到明显效果。”
艾瑞克犹豫了。
喝一杯姜茶是一回事,让别人用针扎进自己的身体是另一回事。
他看着那个不锈钢盘子里的银针,觉得头皮发麻。
“我能……先试一次吗。”他提出了自己的要求,“就扎一次,看看效果。”
同时,他看了一眼翻译,“我需要你们把整个过程都录下来。”
李伯庸没有任何不悦,很爽快地同意了。
“可以。”他指了指旁边的一张小床,“不过我得提醒你,扎针的时候要心无杂念。”
“你要是一直想着‘这东西会不会疼’,或者‘它到底有没有用’,那气血就不顺,效果就会打折扣。”
艾.瑞克躺在诊疗床上,心情很复杂。
他把便携监测仪的电极片贴在胸口,把显示屏放在自己一抬头就能看到的地方。
他还让翻译把手机摄像头对准了他和李伯庸。
就在李伯庸拿着沾了酒精的棉球走过来的时候,艾瑞克突然开口问:“如果扎完针,我感觉更疼了怎么办。”
这是他最担心的问题。
李伯庸笑了,那笑容里有一种艾瑞克看不懂的从容。
“你现在的疼,是寒气堵在里面,动弹不得的疼。”
“扎针以后,要是感觉疼,那说明寒气被捅了窝,开始往外跑了。这是好事。”
“要是一点感觉都没有,那才要当心。说明寒气太重,针都撼动不了它。”
这番话像个谜语,让艾瑞克更加困惑了。
但也让他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
治疗开始了。
李伯庸让艾瑞克把裤腿卷到膝盖以上。
他先用酒精棉球在艾瑞克的腿上擦了三处地方。
一个在膝盖外侧,一个在小腿内侧,还有一个在膝盖上方。
翻译告诉他,这三个地方叫足三里、阴陵泉、血海,都是脾经上的关键穴位。
艾瑞克紧张地盯着老人的手。
那双手布满了皱纹,但异常稳定。
李伯庸从盘子里捻起一根银针,针很细,比头发丝粗不了多少。
他用食指和拇指捏着针柄,对着第一个穴位,手腕轻轻一抖。
艾瑞克闭上了眼睛,准备迎接想象中的疼痛。
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只有一种极其轻微的,像是被蚊子叮了一下似的感觉,随即就消失了。
他睁开眼,一根银针已经立在了他的腿上。
他看了一眼旁边的监测仪,心率82,完全正常。
他心里暗自嘀咕:“难道真的一点用都没有。”
接着是第二针,第三针。
同样的过程,同样的感觉。
三根银针,在艾瑞克的腿上形成了一个三角形。
他几乎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
05
李伯庸坐在一旁的小凳子上,伸出手指,开始轻轻捻动其中一根针的针尾。
他捻得很慢,很有节奏。
就在这时,一种奇妙的感觉出现了。
艾瑞克突然感觉到一股暖流,像一条小溪,从被捻动的那根针下面生发出来,然后顺着小腿,慢慢地,慢慢地蔓延到了脚踝。
那股暖流所到之处,原本有些酸胀的肌肉都舒展开来。
之前一直潜伏在腿弯深处,随时准备发作的刺痛感,似乎也在这股暖流的安抚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甚至觉得自己的脚趾头都变得暖洋洋的。
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舒服和放松。
他忍不住想开口告诉父亲自己的感受,想说一句“嘿,这感觉真不赖”
可就在他张开嘴的一瞬间,李伯庸先开口了。
老人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一丝波澜,但说出来的话,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击中了艾瑞克的大脑。艾瑞克整个人瞬间如遭雷劈,彻底愣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