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零年六月十号一大早,台北马场町那地方又湿又闷,乌鸦叫得人心烦,吴石两手被绑在后面,一步一晃地往那个土坡上走,他左眼早就看不见了,右眼却还跟刀子一样,扫过那些准备行刑的人,嘴角竟然还动了一下,像是在笑。谁也不知道,这个国民党的参谋次长,心里头还藏着最后一个秘密,一个连保密局都没咂摸出味儿来的谎话。
就在前不久,保密局的人冲进他家,从书房的暗格里翻出来几张军用地图,还有一张写着“威凤”两个字的纸条,头子毛人凤亲自来问,逼他交代中共交通员朱谌之的去向,吴石就淡淡说了一句,她去舟山了,我找人送的,老朋友而已,没别的,这句话半真半假,就像一把钝刀子,硬是把特务的注意力给拖住了,给舟山那边还没走的人,争取了整整四十八个小时。

其实他心里跟明镜似的,朱谌之早出事了,舟山监狱的电报送到他办公室,他看一眼就借故烧了,那天晚上,他一个人在后院烧文件,火光照着他那张没什么血色的脸,好像在黑夜里划开一道口子,他夫人王碧奎隔着窗户问,真要走到这一步,他头都没回,低声说,有些事,总得有人先把这火点着,才能照见后面的路。
人被抓了以后,关在保密局台北站的“东厂”,那地方本来是堆军毯的仓库,特务拿竹签子往他指甲里弄,用皮鞋踩他膝盖,让他画出个联络图来,他翻来覆去就那几句话,我只认朱谌之,其余不知,这套话就像一堵矮墙,挡不住子弹,却能把追的人引到岔路上去,特务们也是半信半疑,又不敢真对他下死手,他毕竟是陈诚的同学,周至柔的座上宾,就因为这份顾忌,吴石才挤出了宝贵的时间,把真正要命的东西,台湾西海岸的防御工事图,高雄港的雷区坐标,空军新竹基地的跑道延长计划,顺着暗线送到了香港,再转去北京,那些纸条薄得跟蝉的翅膀一样,分量却能改变一场登陆战的走向。

六月八号,军法官把判决书递到他跟前,死刑,立即执行,他在“被告陈述”那栏里写下最后一行字,所供属实,并无同谋,写完,他抬头跟书记官轻轻补了一句,我夫人就是个家庭妇女,她什么都不知道,请给她留条生路,这句话就像一粒种子,悄悄地就埋进了那个书记官的心里,没过两天,王碧奎果然被改判了十五年,在台北南门看守所熬着,一直到一九五九年特赦才出来。
行刑前一晚,让他写遗书,他提笔蘸了墨水,却先画了一个小小的“W”字母,然后才写,余一生戎马,今以匪谍之名赴死,可谓滑稽,然天日昭昭,终有还我清白之一日,写完,他把那张薄纸叠成四折,塞进衬衣贴身的口袋里,狱卒搜身的时候,就当是封普通的家信,没仔细看,哪里晓得,那个“W”是他跟交通员约好的暗号,意思是文件已经全部送出,不要再联系,到这个时候,保密局还以为中共在台湾的“密使一号”是朱谌之,吴石不过是被拖下水的“情感共犯”,他们压根没意识到,真正的情报链条,早就在吴石这句谎话的掩护下,悄悄断尾求生了。

枪响之前,他忽然说想抽支烟,特务给了他一根“红双喜”,替他点火的时候,手抖得厉害,吴石深吸一口,仰头吐出一道笔直的烟,像是在给谁发信号,然后,他把烟头扔进泥里,用鞋底踩灭,轻轻说了句,可以了,枪一响,他往前扑倒,右手却死死压在胸口,好像要护着那封只有一个字母的遗书,保密局的人后来翻他的尸身,只找出几块碎银子和一张被血浸透的纸,纸上的墨迹都糊了,那个“W”再也没人能看懂了。
一个月后,还是在马场町,又是一排枪声,这次倒下的是聂曦,陈宝仓,朱谌之,保密局在卷宗里写下结论,吴石系朱谌之单线联络人,并无其他下属,他们没想到,正是这句盖棺定论,让几百个潜伏在台南,嘉义,基隆的地下交通员,在后来的“五零大肃清”里躲过了一劫,那些没留下名字的人,后来有的进了山里,有的漂洋过海回了大陆,把吴石用谎话换来的情报,一点点拼进了人民解放军的作战室,一九五八年“八二三炮战”打响,金门的炮位坐标和台海的潮汐表,正是出自吴石小组最后传出的那批胶卷。

一九七三年,周恩来在一份内部简报上批示,吴石同志系我党隐蔽战线杰出代表,其功绩应予肯定,短短一行字,就像给那枚血渍里的“W”补上了最后一笔,又过了十六年,北京西山脚下建起一座无名英雄纪念碑,碑座背面刻着四个烈士的化名,其中一个就是“吴次长”,去的人不多,偶尔有风吹过,松柏沙沙地响,像有人在耳边轻声说,有些谎言,比真相更有力量,有些沉默,比呐喊传得更远。
今天,我们翻开那些发黄的保密局档案,还能在“吴石案”的卷宗里看到那句“所供属实,并无同谋”,墨迹已经变成了淡褐色,却像一把藏在鞘里的匕首,冷冷地闪着光,它提醒后来的人,真正的忠诚,有时候不是高喊口号,而是把最锋利的秘密,悄悄吞进自己肚子里,再带着它一起赴死,吴石用最后一个谎言,骗过了整个保密局,也守住了更多人的生命,枪声远去,谎言成了诗,历史终于还他一个清白的天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