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是绿皮的,慢,晃晃悠悠,像我妈的病情,说不上什么时候是个头。
车厢里混着泡面、汗水和一种说不清的疲惫气味。
我妈靠着窗,窗外的景物一晃而过,灰蒙蒙的,跟她的脸色一样。
她没怎么说话,只是偶尔咳嗽两声,那声音像把钝刀子,一下下割在我心上。
去北京,看病。
这是我们小县城医生的原话:“去大地方看看吧,我们这儿条件有限。”
一句话,就把我们推上了这趟列车。
钱是东拼西凑的,挂号是托了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提前半个月就约好的专家。
至于住的地方,我提前给我姑,也就是我爸唯一的亲姐姐,打了个电话。
电话里,姑姑的声音热情得像一团火。
“来!必须来姑姑家住!住什么旅馆,乱花那个钱干嘛?你妈就是我亲嫂子,她病了,我能不管?”
“家里大,空着好几间房呢,别跟姑姑客气!”
我当时心里热乎乎的,觉得这世上,到底还是亲情靠得住。
我妈也念叨:“你姑人好,从小就疼你爸。”
火车到站,是晚上七点。
北京西站像个巨大的蜂巢,人流嗡嗡作响,我们娘俩提着一个旧帆布行李包,显得格格不入。
我按照姑姑发的地址,打了辆车。
车子在四环边上的一个高档小区门口停下。
门口的保安穿着笔挺的制服,眼神在我妈洗得发白的布鞋上扫了一下。
我报了姑姑家的门牌号,保安打了个内线电话,确认后才升起栏杆。
车子开进去,我妈小声说:“这地方,跟电视里似的。”
我没说话,心里有点发沉。
姑姑家在十八楼。
电梯是镜面的,亮得晃眼,我妈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
门开了,一股暖气夹着饭菜的香气扑面而来。
姑姑穿着一身丝绒的家居服,烫着时髦的卷发,热情地迎上来。
“哎哟,可算到了!快进来快进来,累坏了吧?”
她接过我手里的行李包,随手放在玄关的地上,然后拉着我妈的手,上下打量。
“嫂子,你这脸色可不行啊,看着就让人心疼。”
我妈局促地笑笑,“没事,老毛病了。”
姑姑给我们拿了两双拖鞋,很厚,很软,踩上去像踩在云彩上。
我自己的鞋,沾着一路的风尘,摆在那个光洁如镜的玄关里,显得特别碍眼。
“先洗手,马上开饭!我炖了汤,给你嫂子补补。”
姑姑家很大,装修是那种简约又透着贵的风格。客厅的落地窗外,是北京的万家灯火。
我妈站在窗边,有点手足无措。
饭菜很丰盛,四菜一汤。
清蒸鲈鱼、红烧排骨、荷兰豆炒虾仁,还有一个青菜,汤是乌鸡汤。
姑姑一个劲儿地给我妈夹菜。
“嫂子,多吃点,这鱼是托人从水库买的,野生的。”
“这排骨,我炖了三个小时,烂糊着呢,好克化。”
我妈只是小口小口地吃,不停地说:“够了,够了,别夹了。”
姑父也在,他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他是一家国企的中层,话不多,偶尔附和姑姑几句。
“建军啊,”姑姑转向我,“这次看病,钱都带够了吧?北京看病可不便宜。”
我心头一紧,还是点了点头:“姑,您放心,都准备好了。”
“那就好,”她像是松了口气,“不是姑姑说你,你们在小地方花钱没概念,这儿挂个专家号都得好几百,还不算检查费、药费。”
我妈赶紧放下筷子,“我们带了,带了的。”
“带了就好。主要是,我跟你姑父,最近手头也紧。”姑姑叹了口气,“你表弟,就是文昊,他不是要创业嘛,我跟你姑父把积蓄都给他了。年轻人有想法,我们当父母的,得支持。”
我“嗯”了一声,心里那点刚升起来的暖意,像是被浇了盆冷水。
原来,铺垫了半天,是在这儿等着我呢。
我本来也没打算开口借钱,但她这么一说,倒像是我揣着这个心思来的。
气氛有点僵。
姑父推了推眼镜,打圆场:“吃饭,吃饭,先不说这个。”
正说着,门响了。
是表弟文昊回来了。
他个子很高,穿着一身潮牌,头发染成栗色,戴着耳机,进门就嚷嚷:“妈,我饿了,有吃的吗?”
看到我们,他愣了一下。
“哦,大娘,哥,你们来了。”
他打了声招呼,谈不上热情,也谈不上冷淡,就像是看见了两个不算太熟的远房亲戚。
姑姑赶紧起身:“给你留着饭呢,快去洗手。”
文昊坐上饭桌,姑姑立刻又像变了个人,那种热情和关切,比对我妈还要浓上十倍。
“昊昊,今天见客户顺利吗?”
“你那个项目,投资人怎么说?”
“多吃点虾,补脑子。”
文昊一边刷着手机,一边心不在焉地回答着。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突然问:“哥,你现在在哪儿上班呢?”
我说:“在县里的一个厂子,当技术员。”
“哦,”他点了点头,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加掩饰的优越感,“一个月能挣多少啊?”
这个问题,像根刺。
我含糊道:“三四千吧。”
“才三四千?”他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那怎么够花?北京这边,三四千连个房租都不够。”
我没说话,只是埋头吃饭。
我妈的脸色更难看了。
姑姑出来解围,但话里话外,还是向着自己儿子。
“你别这么说你哥。小地方消费低,三四千也够了。再说,你哥那是铁饭碗,稳定。”
“稳定有什么用?”文昊撇撇嘴,“一眼望到头的人生,没劲。哥,不是我说你,你还年轻,得出来闯闯。守着那个小破厂子,能有什么出息?”
我攥着筷子的手,指节都发白了。
一口饭堵在喉咙里,咽不下去。
我妈轻轻碰了碰我的胳膊,示意我别吭声。
一顿饭,吃得五味杂陈。
饭后,姑姑收拾碗筷,姑父去看电视了,文昊回了自己房间,门一关,隔绝了两个世界。
客厅里只剩下我和我妈,还有电视里新闻联播的声音。
我们坐的沙发很软,陷进去,却感觉不到一丝放松。
姑姑从厨房出来,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
“嫂子,建军,吃水果。”
她坐在我们对面,像是要开一个家庭会议。
“嫂子,你这个病,医生到底怎么说?严重不严重?”
我妈叹了口气:“就是喘不上气,总咳嗽,医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让来大医院查查。”
“唉,人上了年纪,就是机器坏了。”姑姑感慨了一句,然后话锋一转,“不过话又说回来,你们也得注意保养。别老是省吃俭用的,该花的钱得花。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
这话听着是关心,可我怎么听怎么别扭。
我们省吃俭用,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攒钱,为了应对像今天这样的突发情况。
“对了,建军,”姑姑又看向我,“你也不小了,该考虑考虑个人问题了。在你们那小地方,能找到什么好姑娘?眼界太窄了。”
“要我说,你也来北京发展。文昊现在自己开公司,缺人手,你去给他帮帮忙,他还能亏待你这个当哥的?”
我抬起头,看见她一脸“我为你着想”的真诚。
我还没说话,文昊从房间里出来了,估计是听到了。
他靠在门框上,抱着胳膊,说:“妈,我那儿可不是谁都要的。我需要的是人才,985、211毕业的,有海外背景的。我哥……他能干什么?来我公司当前台吗?”
这话,说得又轻佻又刻薄。
客厅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我妈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姑姑的脸色也有些挂不住,嗔怪地瞪了文昊一眼:“怎么跟你哥说话呢?”
“我实话实说啊。”文昊一脸无所谓,“亲兄弟还明算账呢。公司是公司,亲戚是亲戚,不能混为一谈。”
他说完,转身又回了房间,“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姑姑尴尬地笑了笑:“这孩子,被我惯坏了,说话没大没小的,建军你别往心里去。”
我能说什么?
我只能说:“没事,姑,文昊说得对。”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和母亲,就像是两件不合时宜的旧家具,被硬生生塞进了这个华丽的客厅,显得那么笨拙,那么碍眼。
晚上睡觉,姑姑给我们安排了。
“家里房间都住了人,委屈你们一下,就在客厅的沙发床上睡一晚吧。我给你们拿新的被褥。”
那个所谓的沙发床,就是把沙发的坐垫抽出来,拼在一起。
很短,我的脚都伸不直。
我妈睡在里面,我睡在外面。
关了灯,客厅里一片漆黑。
只有窗外城市的光,隐隐约约透进来。
我能听到我妈在旁边,小心翼翼地翻身,还有压抑着的咳嗽声。
我一点睡意都没有。
文昊的话,姑姑的眼神,像电影一样在我脑子里一遍遍地过。
我甚至能清晰地回想起,姑姑在饭桌上,一边说着手头紧,一边给我妈夹起一块排骨时,那脸上恰到好处的关切和为难。
这是一种表演。
一种居高临下的、带着怜悯的表演。
她不是在关心我们,她是在享受这种能“施舍”关心的优越感。
大概半夜十二点多,我听见姑姑房间的门开了。
她蹑手蹑脚地走出来,似乎是去上厕所。
经过客厅的时候,她的脚步停了一下。
黑暗中,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落在我妈身上。
然后,我听到她极轻地叹了口气,那口气里,充满了嫌弃。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姑姑房间里传来隐约的说话声。
是她在打电话,应该是打给姑父。
声音压得很低,但我还是听清了。
“……你说烦不烦?早知道就不让他们来了。”
“你看我嫂子那样,一身的穷酸气,我那沙发都怕给她坐脏了。”
“还有建军,死气沉沉的,一点年轻人的朝气都没有。文昊说得对,烂泥扶不上墙。”
“明天赶紧让他们去看病,看完了赶紧走,我是一天都不想伺候了。”
“钱?我可一分钱都不会借。咱们的钱是给昊昊创业的,凭什么给他们填无底洞?”
“行了行了,不说了,怕他们听见。”
电话挂了。
世界安静下来。
我躺在沙发床上,一动不动,浑身的血液都像是凝固了。
原来,那热情的招待,那丰盛的晚餐,那嘘寒问暖的关切,全都是假的。
在他们眼里,我们不过是两个打秋风的穷亲戚。
是麻烦,是累赘。
我偏过头,看着身旁熟睡的母亲。
她的眉头紧紧皱着,睡梦中似乎也带着愁苦。
她这一辈子,省吃俭用,为了这个家操碎了心。她以为的血脉亲情,在别人眼里,却一文不值。
一股无法言说的愤怒和悲凉,从我心底涌上来。
我真想现在就冲进他们的房间,把那些话原封不动地砸在他们脸上。
但我不能。
我妈还在。
我不能让她在异乡的夜里,连最后一点体面都保不住。
我睁着眼睛,一直到天亮。
第二天早上,姑姑又恢复了那副热情的面孔。
她做了早餐,小米粥,煮鸡蛋,还有几样小菜。
“嫂子,建军,快来吃早饭,吃完了好去医院。”
我妈还有些受宠若惊,“太麻烦你了。”
“麻烦什么,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姑姑笑得一脸慈祥。
我看着她的脸,只觉得无比虚伪。
吃早饭的时候,姑姑状似无意地提起。
“哎呀,我昨天戴的那个翡翠镯子,怎么找不到了?”
她一边说,一边在自己手腕上比划了一下。
“就是文昊他爸去年在云南给我买的那个,好几万呢!我记得昨天做饭的时候还戴着呢。”
姑父也放下碗,皱起眉头:“你再好好找找,是不是放哪儿忘了?”
“不可能啊,我这人记性好着呢。”姑姑说着,眼神有意无意地朝我和我妈这边瞟。
我妈的脸“刷”地一下就白了。
她紧张地搓着衣角,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句话。
我心里冷笑一声。
图穷匕见了。
这是怀疑我们了。
我放下筷子,看着姑姑,一字一句地问:“姑,你的意思是,我们拿了你的镯子?”
我的声音不大,但很冷。
姑姑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敢这么直接地质问她。
她连忙摆手:“哎,建军,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想?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就是随口一说,东西找不到了,心里着急嘛。”
“着急就可以随便怀疑人吗?”我盯着她的眼睛,“我们是穷,但我们不偷不抢。这点骨气,我妈从小就教我了。”
姑父出来打圆场:“建军,你别激动,你姑没那个意思。大家一起找找,肯定在哪个角落里。”
文昊也从房间里出来了,打着哈欠,一脸看好戏的表情。
“怎么了这是?一大早的。”
姑姑把事情一说,文昊立刻“嗤”地笑了一声。
“妈,我说什么来着?知人知面不知心。几万块的东西,够他们在老家盖栋房子了,能不眼红吗?”
他这话,就是赤裸裸的指控了。
我妈“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她一边哭一边说:“我们没有拿,我们真的没有拿……”
我扶住我妈的肩膀,感觉她整个身体都在发抖。
我心如刀割。
我带她来北京,是来看病的,不是来受辱的。
我站起身,目光扫过他们一家三口。
姑姑的躲闪,姑父的尴尬,文昊的轻蔑。
“好,”我说,“既然你们怀疑我们,那你们就搜吧。把我们的行李,我们的人,都搜一遍。要是搜出来了,我当场给你们跪下。”
“要是搜不出来呢?”我往前走了一步,逼视着姑姑,“你们,给我们娘俩道歉!”
姑姑被我的气势镇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文昊却梗着脖子:“搜就搜,谁怕谁啊!”
“文昊!”姑父呵斥了一声。
就在这时,姑姑突然“哎呀”一声,一拍大腿。
“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
她快步走进厨房,从挂在墙上的一个围裙口袋里,掏出了那个翡翠镯子。
“你看我这记性!昨天做完饭,怕磕着碰着,就随手放围裙里了,给忘了!”
她举着那个镯子,笑得比哭还难看。
一场闹剧,就这么滑稽地收场了。
姑姑给我们道歉:“建军,嫂子,对不住,真是对不住。姑姑这脑子,老了,不中用了。”
我看着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妈也止住了哭,只是默默地流眼泪。
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那不是遗忘,那是试探,是敲打,是毫不掩饰的羞辱。
我拉起我妈的手。
“妈,我们走。”
我妈愣住了:“走?去哪儿啊?还没看病呢。”
“病要看,但不是从这儿去看。”
我拿起那个旧帆布行李包,拉着我妈就往外走。
姑姑急了,上来拦我:“建军,你这是干什么?吃了早饭再去啊。医院九点才开门呢。”
我甩开她的手。
“这顿饭,我们吃不起。”
我拉着我妈,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那扇门。
密码锁在我们身后“滴”的一声,合上了。
也合上了我心里,对这份亲情的最后一点念想。
站在清晨的北京街头,冷风一吹,我妈打了个哆嗦。
她看着我,眼圈还是红的。
“军儿,我们就这么走了,你姑她……”
“妈,”我打断她,“有些人,不值得我们把他当亲人。”
“从今天起,我们谁也不靠。就靠我们自己。”
我妈看着我,看了很久,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好像一夜之间就长大了。
我们在医院附近找了个最便宜的小旅馆住下。
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个小小的卫生间。
窗户外面,就是嘈杂的马路。
但我妈却说:“这儿好,踏实。”
是啊,踏实。
没有那种小心翼翼、寄人篱下的窒息感。
没有那些带着刺的关心和客套。
我们可以把行李随便扔在地上,可以穿着自己的鞋在屋里走来走去,可以大声咳嗽,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这才是我们自己的地方。
安顿好之后,我带着我妈去医院。
挂号,排队,做检查。
医院里人山人海,每个人脸上都写着焦虑。
我紧紧攥着我妈的手,在人群里穿梭。
我突然明白了,在这个巨大的城市里,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所谓的亲情,在现实面前,薄得像一张纸。
你风光的时候,他们锦上添花。
你落魄的时候,他们避之不及。
甚至,还要在你本就艰难的处境上,再踩上一脚,来彰显他们的优越。
检查结果要下午才出来。
中午,我带我妈在医院门口的小饭馆吃饭。
一碗面,十块钱。
我妈吃得很香。
她说:“还是这饭吃得舒坦。”
我笑了。
是啊,用自己挣的钱,吃自己买的饭,不看任何人的脸色。
这饭,当然舒坦。
下午,检查结果出来了。
不是什么大问题,是慢性支气管炎,加上一点肺部感染。
医生给开了药,嘱咐我们好好休养,定期复查。
我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从医院出来,天已经快黑了。
北京的霓虹灯次第亮起,把天空映得一片橘红。
我妈看着那些高楼大厦,感慨道:“这北京,是真大,真好。就是,不是咱们的家。”
我搂住她的肩膀:“妈,有你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我们在北京多待了两天。
我没再联系姑姑,她也没给我们打过一个电话。
我们就像两颗微不足道的尘埃,从她的世界里飘过,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第三天,我们坐上了回家的火车。
还是那趟绿皮车,还是那么慢,那么晃。
但我的心境,已经完全不同了。
来的时候,我心里还抱着一丝幻想,一丝对亲情的依赖。
回去的时候,我心里只剩下平静和笃定。
我知道,未来的路,要靠我自己走了。
回到县城,生活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我上班,下班,照顾我妈。
我妈的病,在药物的控制下,好了很多。
家里的气氛,也比以前轻松了。
我开始利用业余时间,学习新的技术,看各种专业书籍。
我不想再像文昊说的那样,守着一个“小破厂子”,过那种“一眼望到头”的人生。
不是为了向谁证明什么。
而是为了我自己,为了我妈。
为了有一天,当我们再次面对生活的刁难时,能有足够的底气和尊严,挺直腰杆。
半年后,厂里有个去上海学习新技术的名额。
全厂几十个技术员,只有一个名额。
我报了名。
经过笔试、面试,层层选拔,最后,那个名额落在了我头上。
临走前,我妈给我收拾行李。
她一边叠衣服,一边念叨:“出去好好学,别怕花钱。家里有我呢,不用担心。”
我看着她鬓角的白发,眼眶有点发热。
“妈,等我回来,我给你换个大房子。”
我妈笑了:“傻孩子,房子大小无所谓,一家人在一起,比什么都强。”
我没再说话,只是在心里暗暗发誓。
在上海学习的那三个月,我像一块海绵,拼命地吸收着知识。
我几乎每天都只睡五个小时,其余的时间,不是在车间,就是在图书馆。
带我的师傅,是个上海本地人,技术很牛,但脾气有点怪。
一开始,他对我们这些外地来的,有点爱答不理。
后来,他看我肯学,肯钻,肯吃苦,对我的态度才慢慢好了起来。
他开始主动教我一些书本上学不到的诀窍。
学习结束的时候,师傅拍着我的肩膀说:“小伙子,好好干,你是个技术人才。别回那个小地方了,留在上海吧,我给你介绍工作。”
我谢绝了他的好意。
上海很好,机会很多。
但我的家,我的根,在那个小县城。
我妈还在等我。
回到厂里,我把在上海学到的新技术,应用到了生产线上。
效果很明显,生产效率提高了一大截,次品率也大大降低。
厂长在全厂大会上,点名表扬了我。
我的工资,也涨了一级。
生活,似乎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又过了一年,过年的时候,我姑姑,竟然给我们打了个电话。
电话是我妈接的。
我听到我妈在那边,客气又疏离地喊了一声:“是大姐啊。”
然后,就是长久的沉默。
只有姑姑在那边,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
挂了电话,我妈的脸色很复杂。
我问她:“妈,她说什么了?”
我妈叹了口气:“你表弟,文昊,创业失败了。”
我愣了一下。
“说是被人骗了,投进去的钱,全赔光了,还欠了一屁股债。你姑父急得住了院,你姑打电话,想……想跟我们借点钱周转一下。”
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真是风水轮流转。
当初那个在我面前,指点江山,意气风发的文昊,如今也落到了这个地步。
“妈,你怎么说的?”我问。
“我说,我们也没钱。”我妈看着我,眼神很平静,“军儿,妈做得对吗?”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对。您做得对。”
我们不是圣人。
做不到以德报怨。
有些伤害,一旦造成,就永远无法弥补。
有些亲情,一旦碎了,就再也拼不回来了。
那天晚上,我想了很多。
想起了那个寒冷的北京之夜,想起了姑姑嫌弃的叹息,想起了文昊轻蔑的嘲笑,想起了我妈无助的眼泪。
那一晚,让我看清了现实的残酷,也让我明白了尊严的可贵。
它像一根鞭子,抽醒了我,也激励了我。
从这个角度看,我或许,还应该感谢他们。
后来的几年,我工作越来越顺。
我被提拔为技术科的副科长,后来又成了科长。
我用攒下的钱,加上跟银行贷了点款,在县城里一个新开发的小区,买了一套三居室的电梯房。
房子不大,一百二十平,但装修得很温馨。
我给我妈留了最大的一间朝南的卧室。
搬家那天,我妈站在阳台上,看着窗外的阳光,眼眶湿了。
她说:“军儿,妈这辈子,没住过这么好的房子。”
我说:“妈,以后我们的日子,会越来越好。”
是的,会越来越好的。
因为我已经明白,生活,终究是靠自己。
求人,永远不如求己。
至于北京的姑姑一家,我再也没有联系过。
听说,他们卖了北京的房子,给文昊还了债,然后回了老家,也就是我姑父的家乡,一个比我们县城还小的地方。
有一次,我爸的一个远房亲戚,在街上碰到了他们。
说我姑姑,老了很多,头发全白了。
那个亲戚跟我爸说起这事,我爸只是沉默地抽着烟,一句话也没说。
我知道,他心里也不好受。
毕竟,那是他唯一的姐姐。
但我没有丝毫的同情。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夜晚,我和我妈,是怎样被他们用最冷漠的方式,推出了那扇华丽的大门。
有些门,一旦关上,就再也不必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