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感到磁场有些微弱,恰逢出差至江西景德镇,便决定顺道前往南昌,探访邓小平在“文革”期间谪居三年的地方——那里有著名的“邓小平小道”。
尽管无数次在书中读到邓小平的这段经历,但实地探访,感受终究不同。据他女儿毛毛所述,邓小平当年劳动的新建县拖拉机修造厂位于南昌城郊,过赣江的八一大桥后,需走上半天才能到达。
然而,如今城市已大变样。我从南昌东站驱车不过半小时,便来到了拖拉机厂门口。哦,如今这里已是邓小平小道陈列馆,虽非节假日,仍有不少人前来参观。

这里是邓小平六十多岁时,遭遇人生低谷的见证地。我徘徊其间,翻出之前写的一篇文章,试图感受他是如何度过那段时光的。
时间回溯到1969年10月,中央安排“战备疏散”,邓小平被安排前往江西。尽管此事来得突然,但他对前来宣布决定的汪东兴提出了三个请求。
第一,带继母夏伯根一起去。
邓小平的这位继母是四川嘉陵江上一个船工的女儿,从小吃过苦,经历的事情多。邓小平被“打倒”后不久,子女被赶出中南海,全靠她一人照顾。邓小平与她毫无血缘关系,但依然把她当生母对待。此次离京不知时间长短,也不知前途几何,继母是他想到的第一个人。
第二,把现在卧室的窗帘带去,因为邓夫妇习惯睡觉时保持室内黑暗。
第三,做几个大木箱,把家里的书带些去。邓家有丰富的藏书,包括马列、历史、文学等等。行前,他们把书挑选出来,装进大木箱里。邓的女儿说,他们知道,在今后的岁月里将由这些书来陪伴那些不眠的日日夜夜。
这三个请求,就是邓小平面对生活的变故时,给出的三个要点:
睡好觉,读好书,顾好眼前人。
1969年10月22日那天,一架老式的伊尔-14飞机从北京沙河机场起飞,飞往千里之外的江西。机上载着邓小平一家三口,和他的窗帘,他的书。
据说进舱门之前,邓公回头望了一眼,想看看久未谋面的北京城。可除了空旷的机场,什么也看不见,随即转头进了飞机。
邓小平落脚在南昌附近的新建县。他不知道的是,周恩来在他到来之前做了精心的安排。
原本,江西方面准备把他们安排到赣州,周恩来觉得太远,于是指示江西方面说,他已经是六十几岁的老年人了,得个病怎么办?我的意见应该把他们安排在南昌附近:
最好让他们夫妇住一栋两层小楼,最好是独房独院,还能在院里做些活动。
从这个指示里,可以看到周总理做事之细,也可以看出邓周关系之深。在小平小道陈列馆里,展示着总理指示的复制件。
有总理的“具体指示”,江西方面还真找到这样一幢小楼。那里原本是南昌陆军步兵学校校长的居所,当地人俗称“将军楼”。对这个新居,邓公夫妇俩表示满意,陪着来的“专案组”也认可,算是圆满完成了任务。

临回北京交差前,他们问邓小平还有什么要求。邓公的回答,令他们大感意外:
我同意中央对我的安排,我到江西来了,但我还会出来工作的,我还能为党工作十年。
毛泽东曾评价邓小平是“钢铁公司”,这座“钢铁公司”即便是遇到“停产”,本身的硬气也还是在的。
在那幢小楼里,邓夫妇住二楼,一楼住着一位干事,承担保卫加监管之责。话说有一天,干事来到邓小平面前,让他写一个心得体会。邓公听后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了一句:
有事我会给毛主席党中央写报告的。
这个话,颇有点还轮不到我来给你写报告的意思。革命家张鼎丞的女儿张九九,曾经去小楼探望过邓小平。她描述说,那完全不像一个被“打倒”的人:
邓老爷子的威严和他的气势,一点都不减当年。
在“将军楼”里发生过很多故事,只是它还位于步兵学院的校园内,并未对外开放,我觉得是一个不小的遗憾。
来江西时的邓小平已经65岁,他还有没有后续,身体是很关键的。
所以,可以看出邓公是有意识地锻炼自己的意志,不让它垮掉。举个例子,江西的冬天潮湿而寒冷,他是坚持用冷水擦澡的,并且颇为自豪地对家人说:
我冬天洗冷水澡,就不怕冷,还可以提高身体抵抗力。
根据安排,他不能干坐在小楼里,还必须到附近的拖拉机厂“监督劳动”。职工们看到这位“新职工”,不仅是万万没想到,更是一整个惊呆了。
大家不敢说,不敢问,只按规定叫“老邓”。
这个工厂现在全部开放了,邓小平劳动的车间是其中的重头戏。在车间里,“老邓”是一位钳工,主要负责用锉刀锉零件。这是他过去在法国勤工俭学时做过的工种,没想到四十年后又派上了用场。

陈列馆中展陈的油画名为“老钳工”。
一个管理过百万大军的人,如今只能管理手中的一把锉刀,这个落差大到甚至有点穿越。
他没有摸鱼,而是老老实实地上工。关于这一段,《邓小平年谱》里只有一句简单的描述:
1970年夏,坚持每日去工厂劳动,做工时衣衫常常被汗水浸透。
夫人卓琳补充了一个细节。有一天,她见邓小平一直站着操作很累,就让他找把椅子坐下来弄。邓小平则对他说:
你不知道啊,我坐下去,就站不起来了。

邓公说话的一个特点是,简单的话里仿佛透着隐喻。譬如那句“就感觉到快,有催人跑的意思”,还有就是这句“坐下去,就站不起来了”,我最初一看到就记住了。
就是在最低谷的时候,邓公似乎也维持着一种稳的状态,没让精神垮下去,甚至还保持着一种原有的姿态。
唯独有一件事,能让“钢铁公司”放下姿态,那就是为儿女的事。
从公开的资料里可以看到,三年多时间里,邓公不断为子女的看病、就业、生活甚至婚姻问题致信汪东兴。在那些信里,丝毫看不出他曾是一位身居高位的领导者,完全就是一个忧心忡忡的老父亲。
其中,大女儿邓林年龄已大,身体不好,可以说是他的一块心病。1970年2月9号,他在给汪东兴的信里写道:
她已有二十八岁,本身条件差,至今还没有对象,本人一身是病。如能将她分配到同我们靠近些,则更是我和卓琳最大的奢望了。
当年9月13号,他又为同样的事,去信汪东兴:
大女儿仍在河北宣化,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分配,我们夫妇仍然希望你能给予帮助。
他的这些信,有时能有回应,有时没有回应。而对于受他牵连的大儿子邓朴方,邓小平的感情就更复杂了。他无法多说,只能多做。据女儿毛毛描述:
高位截瘫必须每两小时翻一次身,否则会长褥疮。特别是父亲,就每天帮他翻身,晚上也要起来数次。
在低谷期里,家庭都是支撑一个人走出困境的力量。但前提是,你要为它付出,它才会给你力量。
邓小平在身处逆境时,更加努力地履行他对家庭的责任。因此在遭逢浩劫之后,一大家人还能整整齐齐在一起,这是他毕生相当成功的一点。其实这就是专注当下。
在专注当下的同时,外面的声音也会传到他的耳朵里。
在工厂劳动时,邓小平甚少与人言语。唯独有一次,他主动对车间主任陶排长说,大儿子在家里没什么事干,如果你们家里有收音机需要维修,可以找他。陶排长看到老邓如此为儿子操心,虽然很感动,但是无奈地说:
不瞒你说,我家只有四五十元收入,小孩有四个,还有老人,哪里有钱去买收音机啊。

图为邓小平劳动车间。
听到这话,“老邓”心里五味杂陈,便不再言语。邓公毕竟是邓公,他不会只是一个钳工。他深陷囹圄,却也关注着外面的世界。而外面的世界,有点让他心塞。
有一回,插队的小儿子回来看他,“老邓”很高兴。吃饭时,小儿子滔滔不绝地讲述了当时社会里种种混乱的状况。邓公听着,眉头紧锁,一直没吭气,最后很严肃地说了一句:
你们知道,你们说的都是一些很坏的议论!
说这话时,小女儿毛毛也在场,日后她在书中写道,父亲是一个政治家,面对这样一个局面,他不可能听而不闻、视而不见:
但是,他什么也没有说,他什么也不能说。他只能把思考和信念,深深地藏在心底。
当年为了方便邓小平夫妇去劳动,工人在他们居住的小楼和工厂之间,拓出了一条小步道,就是今天所称的“小平小道”。

有人说,邓小平在小道上走了三年,充满了他对中国未来的思索,也为日后实行改革开放埋下了伏笔。
邓公当时走在小道上具体想了什么、怎么想的,已经很难考证。但可以确定的是,这条小道就是他人生低谷的一个写照,成为他整个人生传奇的一部分。
邓公的风格是,在深陷低谷时他的态度是轻描淡写的,在回望低谷时,他的态度也是轻描淡写的。
多年后,小女儿将江西的生活写成一篇文章,在报上发表后送给父亲阅览。这份报纸被放大后,置于小平小道陈列馆的入口大厅处。上面清晰看到邓小平用红笔的评语,没有别的话,就是四个字:
写得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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