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薄薄的检查报告,被我攥在手里,像是攥着一块千年寒冰。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地写着诊断结果,但我的眼睛却死死地盯着“妇科检查”那一栏里最刺眼的一行字,短短几个字,却像一把烧红的烙铁,要把我的眼睛烫瞎。
医生是个四十多岁的女同志,她看看我,又看看我身边坐立不安的丈夫赵宇轩,眼神里混杂着惊奇、不解,最后变成了一种近乎同情的怜悯。她推了推眼镜,小心翼翼地问:“陈女士,赵先生,你们……结婚六年了,对吧?”
我点点头,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
赵宇轩抢着说:“是啊医生,我们感情一直很好,就是……就是要不上孩子,您看是不是我爱人身体哪里……”
医生打断了他,目光重新落回我身上,声音放得更轻了:“陈女士,根据检查结果,你的身体各项指标都很正常,非常健康。只是……你的处女膜,是完整的。”
“轰”的一声,我的脑子彻底炸了。整个世界天旋地转,诊室里消毒水的味道变得无比恶心,让我阵阵反胃。我扭过头,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赵宇轩,他的脸“唰”地一下白了,嘴唇哆嗦着,眼神慌乱得像个做错了事被当场抓住的孩子。他那句挂在嘴边六年的“无奈”,在这一刻,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我和赵宇轩是自由恋爱,他是我们单位的设计师,人长得斯文白净,说话总是温声细语,追我的时候,那叫一个体贴入微。我加班他准在楼下等着,我生病他能跑半个城去买我想吃的那口粥,我家里灯泡坏了他二话不说搬着梯子就来了。我爸妈都说,若思啊,你这是找了个宝,宇轩这孩子,老实,靠谱,会疼人。
我也这么觉得。当时我27岁,身边的好姐妹一个个都嫁了,心里不急是假的。赵宇轩的出现,就像是老天爷给我量身定做的一样。我们恋爱一年就结了婚,婚礼办得不大,但很温馨。我挽着他的胳膊,看着台下亲戚朋友们祝福的笑脸,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辈子,就是他了。
可这看似美满的婚姻,从新婚之夜开始,就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那天晚上,亲朋好友闹完洞房都走了,我洗完澡,穿着新买的真丝睡衣,心里小鹿乱撞地坐在床边等他。结果他磨磨蹭蹭洗了快一个小时,出来的时候眼圈通红,说今天太累了,而且喝了点酒,怕状态不好,对我不尊重,咱们还是早点休息吧。
我当时虽然有点失落,但更多的是感动,觉得他真是太尊重我、太爱我了。可后来,这话就成了他的口头禅。今天项目忙,太累了;明天要早起,得养足精神;后天好像有点感冒,怕传染给我……他总有千百种理由。我们躺在一张两米宽的大床上,中间却像是隔了一条银河。他总是很君子地睡在床的另一边,顶多睡觉前,会像完成任务一样,在我额头上亲一下,说一句“晚安,老婆”。
头一年,我还觉得这是他爱我的表现,尊重我,不急色。可时间一长,我就有点不是滋味了。我们是夫妻啊,又不是合租的室友。我试着主动过,穿着他最喜欢的那条裙子,喷了香水,想给他一个惊喜。他当时眼睛都亮了,可真到了关键时刻,他又退缩了,抱着我说:“若思,你真美。我只是觉得,我们应该把最美好的时刻,留在一个最有仪式感的晚上,而不是这么仓促。”
我信了,还傻乎乎地问他,那什么样才算有仪式感?他说,等我们结婚纪念日吧。好,我等。可纪念日那天,他捧回一大束玫瑰,订了最高档的西餐厅,唯独对那件事绝口不提。我心里那点火苗,就这么被他一次次用温柔的冷水给浇灭了。
孩子的事,是我妈先提起来的。结婚第二年,她就开始明里暗里地催。到了第三年,婆婆也坐不住了。我婆婆是个强势的女人,张口闭口就是“我们老赵家三代单传,宇轩是独苗”,那眼神,跟X光似的,每次都把我从头到脚扫一遍,好像我生不出孩子是什么弥天大罪。
从那时候起,我的日子就难过了。婆婆不知道从哪儿弄来各种偏方,三天两头端着一碗黑乎乎、苦得能要人命的中药来,盯着我喝下去。那药的味道,我现在想起来都犯恶心。她还拉着我去各种寺庙里拜送子观音,拉着我的手,跪在蒲团上,嘴里念念有词,求菩萨保佑她早日抱上孙子。我看着她虔诚的样子,心里五味杂陈,这事儿,我跟谁说理去?
我不是没跟赵宇轩抱怨过。可他每次都是那套说辞:“若思,我知道你委屈。我妈也是着急,她没坏心。咱们再等等,孩子这事儿得讲缘分,缘分到了自然就来了。”他总是这么温和,这么“讲道理”,让我连发火都找不到由头。
有时候我也会自我怀疑,是不是我自己的问题?是不是我没有魅力了?我开始拼命地保养,买更贵的护肤品,办了健身卡,学着做各种他爱吃的菜。我把他伺候得像个皇上,可他对我,依旧是相敬如宾。小区里的大妈们都羡慕我,说小陈你真是好福气,嫁了个这么疼你的老公。我只能尴尬地笑笑,这福气,就像是穿着一件华丽的袍子,里面爬满了虱子,痒得钻心,却不能说。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了六年。六年啊,人生有几个六年?我从一个对婚姻充满憧憬的27岁姑娘,变成了一个快要被“不孕”这个标签压垮的33岁女人。周围的朋友,孩子都会打酱油了,只有我,肚子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婆婆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话也越来越难听,有时候当着亲戚的面就说:“我们家宇轩身体好得很,问题出在哪儿,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真是旱地不开花,白瞎了一块好田。”
每当这时,赵宇轩总会站出来维护我:“妈,你别这么说若思,我们正在努力。”可他的“努力”,只有我知道,是多么的苍白无力。
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我一个闺蜜的儿子过五岁生日。生日宴上,看着闺蜜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样子,看着那个奶声奶气喊着“陈阿姨”的小家伙,我的心像是被针扎一样疼。那天晚上回家,我第一次对赵宇宇轩歇斯底里地大吼:“赵宇轩,我们到底算什么夫妻!你是不是外面有人了?还是你根本就不行?我们明天就去医院!必须去!如果是我有问题,我认了,这日子不过了!如果是你有问题,你也别再拖着我!”
他被我的样子吓到了,愣了半天,才低着头说:“若思,你别胡思乱想,怎么会是我的问题……去就去,我就是怕你压力太大。”
于是,就有了开头那一幕。从医院出来,天都黑了。一路无话,车里的空气压抑得能挤出水来。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霓虹,觉得这六年的人生,也像这光影一样,虚幻得可笑。我竟然还是个处女,结婚六年的处女!说出去谁信?这简直是本世纪最大的笑话!
回到家,我把那张报告单“啪”的一声摔在茶几上,声音冰冷地问:“赵宇轩,你现在可以说了吗?为什么?你到底把我当什么?”
他“扑通”一声跪在了我面前,一个一米八的男人,哭得像个孩子。“若思,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爱你,我真的爱你!”
“爱我?”我气得浑身发抖,“爱我就是把我当个摆设放六年?爱我就是让我被你妈指着鼻子骂是不会下蛋的鸡?爱我就是让我在外面被人指指点点?赵宇轩,你的爱可真够特别的!”
他哭着,断断续续地,终于说出了那个隐藏了六年的,荒唐到让我无法置信的秘密。
原来,问题不在我,也不在他外面有人,更不是他身体不行。问题出在他有一种非常罕见且顽固的心理障碍——肌肤饥渴症的反面,他极度恐惧和排斥与人发生亲密的肢体接触。不是不喜欢,是恐惧。他说,每次只要一想到要和我发生关系,他就会控制不住地心跳加速,浑身冒冷汗,甚至恶心想吐。这种感觉,从他青春期就有了,他看过心理医生,但收效甚微。
“我追你的时候,就想过这个问题。”他哽咽着说,“可我太喜欢你了,我怕我说了,你就会离开我。我想,也许结婚了,对着我最爱的人,我能克服。我真的试过,若思,我每次都想靠近你,可身体的本能反应我控制不了……我觉得自己很脏,很恶心,很对不起你。我不敢告诉你,我怕你用异样的眼光看我,我怕你嫌弃我……这几年,看你为了孩子的事受委屈,我比谁都难受,可我就是说不出口……我觉得,只要我对你好,加倍地对你好,在生活上把你照顾得无微不至,就能弥补这一切。”
我听着他的“忏悔”,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凉了下去。原来我这六年承受的压力、委屈、自我怀疑,都源于他一个自私又懦弱的谎言。他所谓的爱,就是把我圈养在一个名为“婚姻”的牢笼里,用日常的温柔和体贴作为糖衣,包裹着他那不可告人的秘密。他不是无奈,他是懦弱!
“你就看着我被你妈羞辱,看着我喝那些难以下咽的药,看着我为了怀不上孩子整夜整夜地哭,你都无动于衷?”我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
“不是的!我心疼啊!”他爬过来想拉我的手,被我一把甩开,“我跟她说了很多次,让她别逼你,可她不听……我想,也许时间长了,我的病就好了,我们就……我们就可以有孩子了……”
“时间长了?”我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赵宇轩,你毁了我六年!你毁了我做一个正常女人、一个母亲的权利!你用你的懦弱和自私,给我判了六年徒刑!现在你跟我说你爱我?你不配!”
那一晚,我们分房睡了。或者说,我把他赶去了书房。我躺在那个我睡了六年的大床上,第一次觉得它这么空,这么冷。我一夜没合眼,把这六年的点点滴滴,像放电影一样在脑子里过了一遍。那些他“体贴”的瞬间,现在看来,都充满了虚伪和算计。他不是在爱我,他是在演戏,演一个爱我的“正常”丈夫。
第二天,婆婆又端着她的“送子汤”来了。一进门就拉着个脸,说:“若思啊,昨天去医院检查得怎么样啊?我就说吧,肯定是你的问题。这药你得坚持喝,我托人问了,灵得很!”
过去,我可能会默默接过碗,忍着恶心喝下去。但今天,我不会了。
我看着她,平静地说:“妈,这药我以后不喝了。”
婆婆眼睛一瞪:“怎么,你还想不想给我们老赵家生孙子了?”
“不是我不想生,”我拿起茶几上那张检查报告,递到她面前,一字一句地说,“是你的好儿子,他根本就没给我这个机会。”
婆婆狐疑地接过报告,她看不懂那些专业的术语,但“处女膜完整”这几个汉字,她还是认识的。她的表情,从不耐烦到震惊,再到不可思议,最后变成了满脸通红的愤怒和羞愧。她拿着报告单的手都在抖,猛地回头看向从书房里出来的赵宇轩,嘴唇哆嗦着:“这……这是怎么回事?宇轩!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赵宇轩脸色惨白,低着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一刻,我心里没有报复的快感,只有无尽的悲凉。这一家子,一个懦弱自私,一个偏执愚昧,而我,就是他们这场荒诞剧里最可笑的牺牲品。
我没再看他们母子俩如何收场,我转身上楼,开始收拾我自己的东西。我把这六年里,他送我的所有礼物,都整整齐齐地放在了梳妆台上。我的东西不多,一个行李箱就装完了。
当我拉着行李箱下楼时,赵宇轩冲过来拦住了我,哭着求我:“若思,你别走,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去看病,我一定能治好!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我看着他,摇了摇头:“赵宇轩,你的病,或许能治好。但你欠我的这六年,还不清了。我们之间的问题,从来不是你那个病,而是你的欺骗。一个连枕边人都不能坦诚相待的男人,不值得我再浪费一分钟。”
我推开他,拉着箱子走出了这个我生活了六年的家。外面的阳光很刺眼,我眯了眯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鲜空气。33岁,确实不年轻了。但我的人生,不应该被一个谎言定义。也许未来的路会很难,但我知道,从今天起,我终于可以为自己而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