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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刚退休侄女专程来探望,我工资只有1800第二天20个债主堵门要债

时间:2025-10-04 22:48:59 来源:娱乐洞察点点 作者:娱乐洞察点点

第二天早上,我还没把昨天侄女送来的苹果洗好,院门口已经堵满了人,二十来个债主举着欠条叫喊,我拎着那张每月只有一千八的退休工资卡,手心潮湿得像下了小雨。

小敏站在我背后,脸色白得发光,她用力抓住我的袖子不说话,只是一直抖,我听到自己心里的那口气往下坠,坠到了老屋的地基里。

如果不是前一天她专程来探望,我以为这种事还离我很远。

她提着两袋水果,两盒点心,说话细细碎碎,叫我“叔”,叫得很轻,像小时候她趴在门槛上喊我回家吃饭。

我退休这事,在村里没什么稀罕,大家都知道我的工资卡每月打进来一千八,我也没像别人那样去卖酒席庆祝,拿了两瓶老酒,擦了擦灶台,又去翻了翻家里那口老米缸。

老婆问我打算怎么过,我说过啥啊,一日三餐,挺过去就是日子,被早上阳光晒一晒,晚上凉风吹一吹,人就不觉得老。

小敏放下水果,看着我灶台边的旧风扇,笑了笑,说叔你还是老样子。

她问我每月一千八够不够,我说够吧,烟少抽一点,饭少吃一点,借人不借,花开两枝也香。

她嘴角动了动,眼睛里水光一闪又收住了,她说它爸最近不太好。

我说老二不太好是怎么个不太好,是身体不好还是心里不好。

她没回我这个问,她换成了问我牙齿有没有做,村里卫生院那个陈医生技术不赖。

我看她绕,我就知道她心里有事,这是老二家的孩子,从小不爱麻烦人,学她妈那样把苦往肚子里咽。

晚饭吃得稀里糊涂,老婆做了一个蒸鸡蛋,小敏吃了一半,突然放下勺子,说叔,我想跟你说个事。

我说你说。

她又不说,她眼睛往地上看像找什么东西,过了半分钟,她抬头说,叔你退休了就好了。

我笑了一下,是啊,退休了就好了,不跟班组长吵,不跟车间主任扯,不在食堂跟人抢肉片,日子安稳,晚饭后还能出去一圈,看河面飘着的那层白气。

她就在门口坐着,坐到月亮走向屋檐,我打了两个哈欠,她还没走,我让她在堂屋睡,不用客气。

她说好,她说叔你别关门,我怕黑。

我说好,我就留了一道门缝,风在夜里把门缝里的灰吹得一圈又一圈,像是有人在门外来,停,又走。

第二天就有人来了,是二十来个债主,门口站得像开会,喊得像开船。

他们说老李出来说话,老李你家老二欠我们钱,老李你不是说过你兜底的吗。

我把门打开到最大,我伸手指向院子里那只老椅子,我说坐,进来坐,有椅子的坐椅子,没椅子的坐石头。

他们谁也没坐,他们围着我,一阵子烟气混着汗味,把院子里的辣椒味盖住了,那些欠条像红旗一样在风里晃。

我问问,谁欠谁的,说清楚。

一个圆脸的男人从人群里挤出来,他叫赵掌柜,镇上那家小五金店的老板,他抖着一张A4纸,说李志全欠我两万,白字黑字,利息每月三分,这欠条上有你名字。

他把欠条逆着光,好让所有人都看见裱得烂的边角,他指着尾巴上的那行小字,我看到了两个字:李正。

我是李正,我的名字,写得像我写,但不是我写。

我手心出汗的那张工资卡滑了一下,我赶紧握紧,我这卡里就一千八,早上还没到,还在半路上走。

另一边一个穿着花衬衫的大姐挤上来,是王大姐,她家收粮,她把她那一沓欠条捆着拿起来,说八千,借的八千,说好一周出粮票换钱,人呢,人没影了。

她的声音里有一股土的味道,她家地多,春天里那土是香的,此刻是苦的,她话里每个字都像从地里掰出来。

我吸了一口气,问你们跟谁签字,是谁在你们面前说过话,是谁拿了钱。

他们齐齐指向一个方向,指到了我家堂屋的门口。

那里站着小敏,她脸白得不像是活人,她手指抓着我的夹克,像钉子钉在布里。

我心里咯噔一下,我知道这一仗打不容易了,打不清了,打不干净了。

我把欠条一张一张翻,我问日期,我问地点,我问当时有谁在场,我问有没有录音,我问有没有转账记录,我问你们钱给谁手里。

他们说给老二,有现金也有转账,转账短信还在,给的卡是老二的,他拿着卡在村口那家手机店办的银行,卡上名字是他。

我指着欠条上的我的名字,我说这名字不是担保,这名字只是一行字,这不是担保书。

有人凶起来,说你是大哥,你是老大,你说话就是担保,你说一句话,我们才敢借给你家老二,他说要搞个果品店,他说要打通县城那条路,他说你看着,他说你兜着,你说过的。

我被“你说过的”这四个字撞了一下,就像被人扔了一块砖,是很久以前的夏天,村口那棵槐树下,我确实说过,“我看着”。

那时老二喝了点酒,拍胸脯说自个儿要往外走,不能再在村里缩着,要做生意,卖果子,不会赔,赔了他自己扛。

村里人看我,我说了句“看着点”,我那句“看着点”,在他们嘴里长成了“兜底”。

村里话就这样,长着长着就变了味,我这会儿说不清了,就像水里抓鱼,只能徒手摸,摸来摸去。

小敏突然拽了拽我,她很轻地说,叔,对不起。

我转头看她,她眼中含泪,像老房子屋檐下的那一点水一直挂着,我一瞬间想起她小时候摔跤,膝盖迸血,她爬起来没哭,回家一声不吭,用盐水冲着那伤口。

我说你知道什么,你说。

他们都看着她,她在那些眼睛里就像一块被放在案板上的豆腐,一刀下去软蓬蓬。

她说叔,去年秋天,它爸从县城带我回来,说你在家,说办点事要顺便走你的身份证。

她说她那天我在堂屋里铺床,老二先在屋里走来走去,说打电话给我,说叔你说了句“看着”,他就拿走了我放在柜里那把黑漆盒子,里面有你的身份证复印件,是你之前办电话时让我拿去复印的。

她的声音像一条细细的线,拉到最紧的时候啪一下断了。

她说它爸拿着那个复印件去街上弄了借条,有一张上面有你的名字,她不知道怎么弄上去,她不知道那字是不是你写的,她只知道它爸说你知道,你说看着。

我额头上隐隐有汗,我想起去年秋天确实有人找我,说借钱,说做生意,我只说了句,别瞎折腾,做生意不是砌墙,砖块一块一块往上码就好,钱是流的水,拿不住就流走了。

我没说出“我兜底”,我没说出“我签字”,我记得我没说。

我把这些话往外说,他们不信,他们说老李你说过的,你去年还和我们一起吃过饭,饭桌上你举过杯,你说不怕,你说你是老大,你说你看着。

饭桌上的话,酱油里泡过,辣椒里滚过,到了第二天就变形了,到了一年后就成了另一个样子。

我被他们围着,老婆从里屋出来,她眼睛里红红的,她把我手里的卡拿过去,说你们喊那么多,先放下,我们去村委会,你们拿着欠条,拿着转账的单子,我们坐下来,谁借谁还,谁的笔谁负。

她的话抖着,我知道她要压着住,她要把这火先按住。

我说去村委会,去李书记那里,这事不能在院子里吵,这事要有人在场。

有人不愿意,说吵就是解决,吵出个结果,吵出个面子,你老李省了多少次人情,我们不吵你就又推了。

我摆手,我说你们跟我走,反正我腿还能走,走到村委会那间屋,坐下来,桌子上铺了白纸,我们说话写下来。

我往外走,他们跟着,像一群羊在坡上,一边走一边嚷嚷,村里人的嗓子都是好嗓子,嗓子里有家当。

到了村委会,李书记在,王会计在,他们看着这场景都呆了一下,李书记拍桌子,说先坐,先把嗓子放下来,把脖子上的筋放下来。

他看我,说老李,怎么回事。

我把刚刚那些话又说了一遍,我把我记得的那句“看着”也说了,我说那句“看着”它不是签字,它不是担保,它是家里话,它是人情话。

王会计把眼镜推上去,把欠条一个一个摊开,找名字,找日期,找地点,他说老二的名字有,他说受款方是老二,他说转账记录里收款人是老二,他又指着我的名字,问这是什么。

赵掌柜把腰杆一挺,说这是老李的承诺。

王会计摇头,说承诺要有形式,他蹭蹭地翻他桌上的那本黑皮,翻了一页又一页,他说担保必须书面,必须签字,必须注明担保范围,这几条你们谁能拿出来。

谁也拿不出来,只有吵,只有脸上的汗,只有眼里的火。

李书记不让他们吵,他把手放在桌面上,一下一下敲着,那手厚,厚得像一块旧木,他说这事还没到法院,但也不是你们能乱堵别人门的地方,这样是寻衅滋事,这样是违法。

他把我叫到一边,他低声问我到底要怎么处理,是不是老二真的把我的名字写上了,是不是还有别的。

我说我不知道,我拿着身份证复印件那件事我知道,我那天确实给了小敏让我复印电话卡资料,我放在了柜子里,我不知道老二拿了去用。

李书记脸沉了一下,他说这事复杂了,建议先报警做笔录,把借贷情况登记,把谁拿钱的列出来,再让你们去做笔迹鉴定,鉴定你名字是不是你写的。

我点头,我说行,我说我不逃避,我愿意把这事弄清楚,我愿意坐下来和你们聊,但你们不能在我院里吵,你们不能吓我老婆,你们不能吓我妈。

我妈还在里屋,我妈今年八十四了,她的手一直在颤,她听到外面吵,她在床头抓了一把枣,一颗一颗在手里捏碎,枣核和枣肉混在一起,照样塞进嘴里,嚼得哗啦啦响。

我让人把我妈扶到邻屋,我让老婆跟着,我让小敏也跟着,小敏不肯,她说叔我要在这儿,我要在这儿。

她把头埋在我的肩上,她说叔我错了。

我说你没错,你只是小孩,你只是它爸的女儿,这事是它爸干的,这事是大人的事。

她抬头,她的眼睛里那层水散了,她说叔不,我也干了,我也说过话,我也在饭桌上说过“谢谢叔”,那时候我也把你的善意拿去当了靠,我错了。

她说她去年冬天,在县城的一个小贷公司,签了一个借条,她用的是她爸的手机,她听到那人的口音是外地,她心里怕,她把你的名字说了,她说她爸说过老李是老大,老李看着,她就说了“看着”,她那时候不懂,她那时候只想让那钱到户,她那时候只想把那家的灯亮起来。

我看着她,我心里的那层硬壳裂了一缝,我把手伸过去,我按了按她的肩,我说小敏,哭吧。

她就哭了,她哭声很轻,很低,很像夜里的风从门缝里吹过一声。

李书记把派出所的电话打了,派出所的人来了,做了笔录,拿了欠条,把每个借款人的名字、金额、日期一一登记,他们说这事要依据法律来谈,谁借谁还,谁签谁担,这是常识不是讲情。

赵掌柜还想吵,李书记扶着他的肩,让他坐下,说赵你家儿子还在读书吧,读书得按书来的,你看这字,这才是规矩。

做完笔录,他们的火小了些,人群散出去了一点,但还有人不走,站在院外,脖子一伸一缩,看像一群等吃的鹅。

我跟着派出所的年轻警察去了镇里,在那间白墙的屋里又重复了一遍,名字,日期,地点,我手里的是一张卡,一千八,就像一条在县城路上走的慢车,它总是晚一点到站。

警察问我过去有没有担保过别人,我说有,年轻时候兄弟们出门打工,我签过一个担保书,是我亲自写的,是我按了红指头印的,那次我知道,这是担保,这次不是。

他把笔搁了,点点头,说这次要做笔迹鉴定,我们帮你申请,然后你要也把你家的身份证复印件情况说清楚。

我把那把黑漆盒子的故事说了,我说我以为那盒子里装的是家里最安全的东西,我没想到它这么容易被拿走。

他说年纪大了要谨慎,你们村的事多,人情也多,人情不要写在纸上,人情是口说口散的水,不要变成泥。

我点头,这句是正确的,我把心里那点旧信念松了松。

回到家,天已经擦黑,院子的土还有白白的脚印,像鱼骨头一样从门口排到了井边,老婆在堂屋里收着碗,碗碰到碗发出清脆的声,我妈已经睡下了,嘴角上还挂着一个枣核。

小敏在门口,她背着光,黑发在肩上拢着,我让她进屋,她说她要说话,她要把她知道的都说完,她要把她爸最近的情况说给我听。

她说它爸去年生意赔了,赔到把房子都抵了,抵在一个姓袁的老板手里,那个袁说给他缓一个月,让他去亲戚家转一圈,说只要老李点个头,钱就还缓。

我不想听了,我这时候在心里对老二有了怒,我的怒和我的怜混在一起,像油水调不齐的汤,漂着一层。

她继续说,它爸从那之后喝多了,我在他床边陪过他,他说了话,他说老李得帮他,他说他是弟,他说他小时候你把他拉着过河,他说你把你鞋脱了让他穿,他说你不可能看着不管。

她的每一个“他说”都像刀尖在我的心口轻轻戳一下,不是往里,不是往外,就那样挨着。

我说小敏,这次不同,那时候是过河,这次是下水配重,这次不是脱鞋的问题,这次是你爸自己跳。

她低下头,又说它爸有病,胃不好,心也跳得不正常,她说叔你救他吧。

我把那一千八的卡拿出来,我放在桌上,我说小敏,这是一条小鱼,它一月游一次,从河里游到我的手里,我不能把它给你,我不能给你爸,我不能给任何人,我要给你妈买药,我要给我妈买棉鞋,我还要给你买你读书的字典。

她抬头,她说我不读了,我去打工,我去清洗,那点钱我还,欠谁谁,我一定去还。

她的眼睛里那层水没有了,她眼睛里有了火,我在那一点光里看到了她这几年长起来的骨头。

我说好,你去,你去正经地去,我给你找,村里王大姐的堂妹在县城那家饭店,人管得严,钱不会乱,我让她带你去,不要去那些小贷公司那些小广告,不要去那种“几瓜两枣”的地方做事,那钱来得快去得更快。

她点头,她说叔我这次听你,她把欠条从桌上攥了一把,有几张纸在她手里起了皱,她像把那几张皱抹平一样用手抹了抹自己的眼皮。

第二天又有人来了,这次少一些,只有七八个,他们更像代表,他们带着话,他们说他们的后边还有人,他们说老二跑了,他们说他们找不到人,他们说他们只能找老大。

我没让他们进屋,我让他们在院子里站着,我拿出昨天做的笔录复印件,我说你们看,我已经报警了,我已经申请了鉴定,我已经和村委会谈了,这事不是你们堵门能解决的,这事要走法律。

他们说我们不懂法律,我们懂日子,日子要过,我们的日子被老二拿走了,我们等不了。

我说法律就是让你们能等,法律就是让欠你们的人还给你们,不是把不欠的人卷进去,法律是把这个圈子划清楚,圈子有边,不越边。

他们看着我,几个年纪大的叹了一口气,他们说老李你变了,你以前不这么说话,你以前抹不开脸你就认了。

我说我老了,我学了,我不能再用我的脸去换别人的饭,我的脸也要吃饭,我的脸不能再放在桌上让人拿走。

他们沉了,我以为这次能散,我还想去镇上的那家邮储把这月的一千八取出来,买袋米,给我妈做碗红枣粥,坎坎坷坷也得一口口吃完。

就在这时候,有一个人慢吞吞地拎着一个红色的塑料袋进来了,他穿的像县城那种当中介的,皮鞋亮,发油也亮,他笑着,笑得好像把这天的事都当成笑话看,他手里拿着一个文件袋,他说李先生,您好,我们是某某公司的法律部门。

我心里一下紧了,我看着他把那个文件袋打开,里面抽出一张纸,是法院的传票,他说有一位债权人已经起诉了,起诉你和你弟为共同债务人,诉讼请求里有连带责任,他说他的律师早上刚从县法院过来的。

我的视线在那张纸上晃着,晃到了那一行黑字:“保证书”。

他把那“保证书”拿出来,递到我眼前,我一眼就看到了那枚红色的指印,红得像这天的晚霞,红得像我妈口角的枣核,红得像打了血的眼睛。

在红印旁边是我的名字,我的字,字形我不敢认,印是我必须认的。

我心里轰的一声,我看着那枚红印,我记得我没有按过,我记得我的手没有碰过那张纸,我记得那天我只端过杯子,只夹过菜,我记得我那天说了“看着”。

中介一样的人看着我,他的笑淡了,他说李先生我们理解,你可以提出鉴定,指纹鉴定,签名也可以鉴定,但是开庭时间已经排了到这个月二十八号,上午九点半,你要去。

我拿着那张纸,手抖得不行,我觉得我这天的阳光全被这张纸吸进去了,我看见小敏在我身后撑着门框,她的手也抖,她嘴唇白得像面皮,她像要说话,她没有说,她站着,把自己贴在了门上。

我看着那红印,我的脑子里有一闪念,是去年秋天,是饭桌,是酒,是有人把我的手拉过去,说按一下,说随便按一下,说这就是走个形式,说不按不合礼数,说老李你按一下,不按不好看。

那人是谁,那手是谁,我现在想不起了,像梦里的脸,一个另一个,变来变去,我抓不住。

我把纸收起来,我说好,我去,我去法院,我不跑,我不躲,我把这印查清楚,我把这字查清楚,我把这事查清楚。

人群又一次散了,散得跟下午的风一样没个方向,走到门口又回头看我,好像我变成了他们眼里的一块路碑,写着“分岔口”。

晚上,小敏坐在我院里,她把她的脸埋在膝盖里,她小声问我,叔,这印怎么办。

我说查,我们去找那桌子上的人,我们去找那饭店的老板,我们去找那天坐在你爸旁边的人,我们去问谁拿了我的手,我们去问谁按了我的印,我们去问谁把我的人情变成了证据。

她点头,她说她去,她认识那家饭店,她在那家饭店打过临时,她能找到那个老板。

我说我们一起,别一个人去,别让自己陷在阱里,别让自己走到另一个洞里。



她说好,她把她那条系在头发上的黑橡皮筋放到我手里,说叔你握着,别松。

我知道她是在跟我打气,我把那条橡皮筋越握越紧,我的手热起来,我的心也像被收了一圆,至少不再往外散。

夜里风很大,门缝发出哑声,我躺在床上,眼睛睁着,我看见屋顶那条裂缝,我看见墙上那条黑影,我看见桌上那张红印的纸,我看见我妈在侧屋轻轻喘,我看见我老婆在另一张床上翻了一个身,叹了一口气。

第二天,我们去了那家饭店,那饭店老板见了我们,笑得很勉强,他挠了挠头,说你们这事我不知道,饭桌上的事很多,人多,酒多,我记不住谁按了谁的指头。

他把脸上的笑突然收了收,他说不过我记得有一个人,他拿着一个小瓶,那小瓶里面是红色的液体,他说那是“印泥”,是真正的印泥,按上去好看,他这句话我记得很清楚,他说按了才像话,他说这个年代讲究形式。

我心里一惊,我问他那小瓶是谁拿的,他想了想,说是袁老板,那个拿我弟的房子的人。

我们找到了袁老板,他在镇上那间小办公室里坐着,桌上摆着一个鱼缸,里面两条金鱼,嘴巴开合开合,像人在说话,他的手指上戴着一个大戒指,闪亮的。

他看见我们,才不愿意起身,他说什么事,我时间很宝贵,你们快说。

我把那张纸拿出来,我把那枚红印放在他的眼前,他眼睛往里收了一下,他说印子按了,你自己按的,我们在那个饭店,你按了,你还说了好话,你还说了“看着”。

我说我没按,我说我那天只是吃饭,我说那小瓶是你拿的。

他笑,笑得像要把我的话当成冷笑话,他说印泥人人都有,按印是你自己的手,手是你的,你说没按,我说按了,有视频,你要不要看。

他把电脑打开,他在桌面上找了一个文件,点开,屏幕上是饭店那间包间,角度偏了一点,是门口上面的那个监控,我们看到了我们进,我们看到了我们坐,我们看到了我们举杯,我们看到了我们夹菜,我们看到了那小瓶,我们看到了他把小瓶打开,我们看到了他把我的手拉起来,我们看到了我的手指在他的手掌上按了一下,我们看到了那张白纸,他放在桌上,我的手指在那白纸上按了一下,我们看到了那一枚红印。

我的胸口一下子空了,我把手伸到胸口,抓空气,抓不到,我的手往下掉,我的眼睛往上翻,我看着天花板,我看了两秒,然后我又把眼睛回来,我又把我把自己放回这屋里。

袁老板把视频关了,他说你还没认啊,你还没认这印啊,你还在这儿说你没按,你还在这儿说你没兜,我现在告诉你,你按了,你兜了,你下次该按的时候还得按,别在我这儿装。

小敏站在我的旁边,她的手抓了抓我的袖子,她的指甲划过我的皮肤,她拉住我,她害怕我冲上去,她害怕我动手,她害怕我像年轻时候那样冲。

我没动手,我吁了一口气,我把那张纸重新放进文件袋,我说好,你有视频,我去法院,我把这视频拿给法官看,我把那手的动作给法官看,我让法官看这是强迫按印,我没自愿,我没意思表示,我那一天喝了酒,我那一天被你拉着手按,我那一天不具备清醒的意思表示,我那一天没有读那张纸,你把纸压在我食盘的下面,我那一天只能看见你把我手移过去,我那一天没有看见内容,我那一天没有签字。

他笑,他说你讲法律,你讲条文,你讲意思表示,你说这些词,我都不怕,我都有律师,我都准备好了,你去吧,你去讲,讲不赢你自己,对不起。

我们走出那间屋子,太阳像一把白热的刀把树叶切开,光从树叶缝里掉下来,地上的影子一条一条缩,一条一条伸,我的脚在光影里踩来踩去,我觉得每一步都有东西拖着。

小敏说叔,我们怎么办。

我说我们找律师,我们去法律援助中心,我们把这事重新理清,我们把每个欠条的源头找出来,我们把每一笔钱的去向找出来,我们有力量,我们不是任人宰割的羊,我们不是给人打靶的靶。

我们去了县法律援助中心,那儿有一个年轻女律师,她听我们说完,她把那张纸拿过去,她把那视频看了一遍,她的眼睛眯了一下,她说这有争议,这不是简单的自愿按印,这是显然有强示,这是在酒席上,这是在喝酒,这是在未知内容的情况下,这是可以主张按印无效。

她又说但是,你是老大,你说过“看着”,你在村里人面前有口头承诺,这个也会被他们拿出来,在情理上会压你,他们会把道德放在桌上,他们会把礼放在桌上,他们会说你不讲礼,你不讲情,她说你要准备好,你要有“没有能力”的证据,你要有“家庭负担”的证明,你要有“收入低”的事实,你要有“已经尽力”的态度。

她说我们可以申请鉴定,你的手指印和那印泥上的一致性,有时候不完全一致,她说我们也可以把视频拿出来做证据,说明你在那时是处于大压力之下,你的意思是不自由的。

她说这是个案,填不了所有人的坑,但至少能把你的坑填一半,她说你不要怕,你要稳。

她帮我们写了几个申请,她帮我们布局,她在纸上画了一个圈,一个圈里有我的名字,她说这个圈是现状,她画了另一个圈,她说这是我们要走的路,她拿笔把两个圈一连,她说这是方向。

我看着那两圈,我突然就觉得能喘气了,我把我的背挺直,我把我的手从袖子里抽出来,我把我的手握成了拳头,我把我的拳头又慢慢打开,我把它放在桌上。

回到家,村里人又围上来,消息在村里比风还快,他们知道了法院,他们知道了视频,他们开始说,各种说,有的说老李没事,有的说老李麻烦了,有的说老李这回要掏钱,有的说老李这回要硬气。

我看着他们,我没有说话,我因为我怕自己一开口又把火点起来,我让老婆去厨房,我让她把锅里那点粥盛出来,我让她把粥端给我妈,我让她把粥端给小敏,我让她把粥端给自己。

夜里,我和小敏坐在院子里,我们不说话,我们听着院子的台阶上那只老猫走来走去,它在找一个可以躺的地方,它走来走去,最后还是回到那一块有阳光的石头上。

第三天,李书记叫我们去村委会,说债主又来了,说他们又吵,说有几个年轻人已经把我家门口的那棵槐树给踢了一脚,树皮掉了一点,他说这不好,他说你们都来,把话说完,把道理说完,把路说清楚。

我们去了,我把法律援助的意见说给大家听,我把按印无效的法律条理说了,我把强示说了,我把酒席说了,我把意愿说了。

赵掌柜笑了一下,他说你在这里讲书,你在这里讲理,我们在这里讲饭,我们在这里讲孩子,我们在这里讲谁借了谁的粮,我们在这里讲谁拿了谁的米,他揉了揉眼睛说,我们在这里讲今天晚上锅里有没有饭。

他讲的我懂,我们讲的他也懂,我们都懂,我们只是站在不一样的地方,我们只是把不一样的东西当成先要。

我把一张纸拿出来,我把我的收支写在上面,我一行一行写,我写那一千八,我写老婆的药费,我写我妈的棉鞋,我写家里每月米油,我写我交的水电,我写我还给小敏买了一个背包,我把每一条都写出来,我把这张纸贴在村委会的墙上。

我说我没有能力兜你的坑,我说我也有坑,我说我的坑也要填,我说我不能把我的老娘推下坑,我说我不能把我的老婆推下坑,我说我不能把小敏推下坑,我说我不能把我自己推下坑,我说请你们理解。

我说同时,我不是不管,我不是不负,我愿意配合你们,我愿意去找老二,我愿意把老二拉回来,我愿意让他在你们面前,把你们的欠条拿过来,我愿意让他告诉你们怎么还,我愿意推动这个事情,我愿意给你们写一个情况说明,我愿意给你们一个时间表。

他们安静了一会,安静得我以为这里没有人,我听到墙角那台旧风扇“哗啦哗啦”转动,我听到外面那条狗叫了一声,我听到门口那棵槐树的叶子一块一块落下来。

王大姐擦了一下眼,她说老李,我理解,你家情况我知道,我家也不容易,她说这样吧,我们不堵你的门了,我们给你一个月时间,我们不去你的院子,我们不去你家,我们等一个月,你把老二找回来,我们在村部开会,我们和他谈,我们看怎么办,如果一个月还找不到人,如果一个月什么都没有,我们去法院,我们依法,我们没别的路。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眼睛是亮的,我看到了一个人把自己的火气收起来的样子,我觉得她比男人勇敢。

我说好,我拿起我的帽子,我把我帽子扣到头上,我说我去,到县城,到各个角落去,我把老二从老鼠洞里掏出来,我把他放到桌上,他是我弟,他是我过去过的河,一辈子里我拉过他,我再拉一次。

小敏说她跟我去,她有他的朋友的电话,她说他有个叫强子的人,她说强子在汽修厂干,她说他们都在一个群,她说她可以在群里发消息,她说她可以去找那个厂。

我们去了,县城的汽修厂油气很重,站在门口就觉得鼻子里又油又腥,强子穿着一条沾了大黑块的工作服,他看见我们,他哼了一声,他说你们找志全干嘛,你们去他家找,他在他家,他在他家。

他站着,像要把这事抖落给我们,他不愿意把自己都放在这事里,他嘴角有一个细细的小伤口,像被钳子碰过,他指着那条路,说你们往东走,走到头,有一个小院,门口挂着一盏黄灯,你们看看。

我们按他说的去了,当夜到了一个小院,门口那盏黄灯忽明忽暗的,像有人在拧它的一条线,我们敲门,里面没人,隔壁出来一个老太,她说他白天来过,他拿了两个包,他匆匆忙忙的,他说他要去躲,他说有人找他,他说他要断掉手机,他说他不要在群里出现,他说他不要见任何人。

老太把话说完,看着我们,她的嘴角往下塌了一下,她说他可怜,他是个可怜的人,年轻时候好,他跟着你们去干活,他扛力气,现在不行了,他跟不上,他就走歪道。

我们在门口站了半个小时,风从那条狭窄的街里穿出来,把我们两个身子吹得很薄,我突然觉得我的骨头轻了,我突然觉得我的心里也轻了,我突然觉得我可能很难找到他。

我们走回到路口,小敏突然拉住我,她说叔,那个号,那个人叫“山猫”,是他的新号,他换了,我有一次看到他用那个号和人说话,那个头像是一个黑猫,我还当是别人,她说我们试试吧。

她把手机打开,她在微信里搜索那个名字,她点了添加,她在备注里写了“我”,她等了一会儿,那个头像亮了,弹出了一行字:“你是谁。”

她打字,她写“我小敏”。

黑猫头像停了一下,又弹出了一行字:“别找我。”

她又写了一行:“爸,你回来吧。”

黑猫头像的那边没有动,小敏把手机屏幕上的光按灭,她把手机放到口袋里,她抬头看我,她的脸上没有哭,她的眼睛里把泪藏在了后面,她说叔,这个一个月,我们拼吧。

回到村里,夜里已经很深了,村里有一种夜的声音,像有人轻轻在草叶上走路,我把门关上,我把那张红印的纸拿出来,我把那枚印放在我眼前,我过了几秒,把它推回去,我没再看。

第四天,我去了法院,我去立案庭,我把我的申请交了,我把法律援助给我的那份材料交了,我把视频也交了,我把我那张收支表也交了,我把我的工资卡复印件也交了,我把我的身份证也交了,我把我的病历卡也交了,我把我妈的年龄写在了材料边上,我把老婆的药单夹在了材料里。

窗口那位办事员看着我,他说你准备得好,他说你做了很多,他说你不要紧张,他说你去吧,他说我给你排了这月二十八号,你来,他说你可以带律师,他说你可以带证人,他说你把那饭店老板叫来,他说你把那视频的人叫来。

我点头,我说我来,我不逃,我不躲,我走一步算一步,我每一步都走自己的路。

从法院出来,太阳已经偏了,整个街道像一块毛巾被阳光拧得干干的,我走在上面,脚底热,我把帽子往下压了一下,帽沿把那一点光遮住了。

村里安静了一两天,我以为这风过了,结果第六天早上,门口又进来了几个人,这次不是债主,是一个快递小哥,他手里拿着一个厚厚的信封,他说李先生,你的材料,有人给你寄的。

我拆开,看见里面还有一张“保证书”,这次不是那张,是另一张,上面还是我的名字,但不是按印,是签名,我的名字写得像我写。

我手又开始抖,我的袖子里有一点汗,我把纸贴在桌角,我一笔一划看,那字像我的字,但有一点比我的字更整齐,一点点像是练过的,我的字有时候会歪,这字没有歪。

信封里有一张纸,一行字:“你说的,口头承诺,书面补充。”后面一个字,袁。

我知道这是袁老板寄来的,他又要给我加一枪,像把我已经在打的仗又掀起一阵尘土,他要让我看这件事发散而不是收。

我把信放到一边,我的不安像一条蛇在我的肚子里盘了一个圈,我把嘴里那股苦吞下去,我坐下来,我把我的手放在桌上,我把我的头放到手上,我闭眼,过了一会儿抬起,让自己继续往下走。

中午,小敏去了王大姐家,她把她家那回扣欠条拿过去,她跟王大姐说她的计划,她说她要去打工,她说她每个月能还三百,她说她从两个月后开始,她说她可以写一个还款计划,她说她要用她的手一点点把这个坑填住。

王大姐刚开始不太想,她说我家也要过,她说我等不起,她说我男人刚做了手术,她说我孩子要读书,她说我的账不是你们家一人一月三百能填的。

小敏在她面前不退,她抓住王大姐的手,她说大姐你理解我,我不逃,我不走,我不躲,我拿我自己的命去还,我去洗盘子,我去端菜,我去擦地,钱是钱,我一点点凑,欠你们的一分不差。

王大姐看了她的眼,她看到了这孩子的骨头,她叹了一口气,她说好,她说我不堵你门,我给你两个月,她说两个月后我再来找你,我说你给我看你手上的茧,她说你来摸,我把我的手捏在我的掌里,汗和硬一起让我记住。

这些日子过去,我一直在找老二,我去他以前打牌的麻将馆,我去他以前喝酒的小店,我去他以前跟人谈生意的那家茶馆,我每到一个地方都听到同样的话,“他来过,他走了,他躲着。”

村里人渐渐不再堵我门,他们把眼睛从我的院子移到了别的地方,他们有自己的地,他们有自己的家,他们有自己的孩,他们有自己的锅,我觉得我院子里的风也比之前轻了一些。

但气还没散,节点还没解,法院的那一天还没来,老二的影子还没给我看,他往哪儿走,我往哪儿追,他在哪儿停,我在哪儿停,这一个月像一个被人拉长的橡皮筋,哧啦哧啦响。

第九天的晚上,我和小敏去河边走,小敏说叔你知道这河的水为什么总是这样慢,她说它被两边的石岸夹着,她说它想急也急不起来,她说它只能慢慢走,她说它慢慢走也能走到海。

我说这话好,我靠在石岸上,感觉自己像一块石,被水打了打,我在心里给自己做了一个小缩,我说再等等,再走两步,再走两天,我说我不倒,我说我不混乱。

时不时有新的电话来,是借贷公司,是催收的,他们的声音冷,冷得像铁,我一个一个接,我一个一个解释,我把现在的情况告诉他们,我把法院的事情告诉他们,我把村委会的事情告诉他们,有人听,有人不听,有人骂,有人挂电话,有人说一句话,“我们看你”,我把这些话收进我的记本,我把每个名字写在一行里。

第十二天,一个年轻的男孩子来找我,他说他是某贷的业务员,他说当初老二就是在他那里借的,他说8000,他说那时候利息是很低的,他说后来老二没还,利息滚了,他说他们有录音,他说录音里老二说了“老李看着”,他说你有没有这句,他问我。

我说我不承认,我说那是他自己说的,我说我是我的,我说我不是他,他看我一眼,他笑一声,他说你说,你去说你的,他把手机里的录音放出来,里面老二的声音硬着,说大哥看着,他说他大哥是屋里那个人,他说你名字,说你李正,他说你每月有退休金,他说你家院子有槐树,他说你人好,他说你不会不认。

听到这个,我的胸口里那点气又往上顶,我知道这条路不能只靠法律,我知道这条路也要把我的人情拿出来,我知道这条路必须再一次在村里把话讲清,我知道这条路要让我自己站在大家面前说话。

第十五天,村部的大钟又响了,李书记把大家又叫到一起,他说法院的日子快到了,他说你们有话现在讲,有人不讲就别在那天闹,他说我们村是靠边的村,我们不能让县里的人笑,我们不能让外面的人说我们是乱村。

赵掌柜这次温和了,他说老李,你的那些资料我看过,你的那些话我信了,他说你人你弟的问题,你弟是你弟,他是我们的问题,他是我们给钱的问题,他说我们和你一起去法院,他说我们不在你门口闹,他说我们到时候把欠条拿出来,他说我们把我们的那部分讲清,他说你讲你的,我们讲我们的,我们看法官怎么说。

王大姐拍拍我的肩,她说老李,你别怕,她说你你别瘫,她说你走走走,她说你这个月你走起来,她说你把你弟找到,她说你把他带来,她说我们大家把话拿到光里说,不要藏,不要在桌子底下使劲。

我点头,我说好,我把我头抬了一点,我把我的眼睛往前看了一点,我把我的脚往后退了一点,又往前迈了一步。

那天晚饭后,小敏在院子里洗碗,她把水哗哗倒在那块石头上,水往下滑,一条一条,我突然听到门口有声音,轻轻的,像人在试探,我过去看,是老二,他站在门口,他的脸瘦了,瘦得像一张纸,他嘴唇上有一裂,他的眼睛里有一个恨,他的恨是对自己。

他一进来就跪了,他双膝撞在地上,声音像两块石碰了一下,他说哥,对不起。

我把手伸过去,我把他扶起来,我说先起来,我们在这儿不能跪。

他起来,坐在凳子上,他搓着他的手,他的手指缝里是黑,他说他这月躲了,他说他在一间毛坯房里躲,他说他每天只出一次门去拿泡面,他说他不敢看人,他说他看到群里的消息,他不敢回,他说他听到有人说他,他不敢答。

他把手伸进他的口袋,他拿出两个纸团,他把它们展开,是两张欠条客户给他的收据,他说他把这两张还了一半,他说这是一点点,他说他贴着墙走,他说他把自己活成影子。

我说你去法院,我说你站在法官面前,你把所有事说,你把饭店的酒说,你把印泥说,你把你拉我手按的动作说,你把你拿了钱的时间说,你把你去了谁家的地方说,你把你每一秒都抓出来,你把你每一秒都放在光里。

他低着头,他说哥我怕,我怕。

我说怕没用,我说你怕更没用,我说你怕你就把我拉下坑,我说你不怕你就把自己拉出坑,我说你说你是我弟,我说你是,我说那你就去,我说你站在那儿,你把你嘴里的话讲清,我说你把你的背上的债拿出来,放在桌上,放在那张法庭的桌上。

他抬头,他看着我,他像小时候被我骂了一顿之后抬头一样,他眼里有光,有一点点像我小时候带他去河边摘花的时候眼里那点光,他小声说好,他说哥我去,他说哥你别弃我,他说我这回去,他说我去完出来,我再去找工作,他说我再去拉车,他说我再去搬砖,他说我不再躲。

我们三个人坐在院子里,风从我们背后吹过去,吹得我们肩膀下那一点点汗凉了,吹得我们心里那一团火小了,再小一点。

第二天,我们把老二带到了村部,让大家看他,让大家跟他说话,让大家骂他,让大家问他,他坐在长条凳上,他把每一张欠条拿起来,他把每一个人的名字读出来,他把他们的每一个单价说出来,他把他那天吃饭的饭店说出来,他把那小瓶子说出来,他把那红印说出来。

有人骂他有人冤他有人说他是败家子有人说他有点良,他不回,他只在每一个“对不起”上下了力气,他每个对不起都像一块石从他嘴里掉在地上,一圈一圈往外扩。

会议散去,大家各自知道这事会走到哪里,有的人说这都到法院了,有的人说这是个麻烦,有的人说我们在那天认识,他在那天认,我们在那天认,他在那天认,我们在那天一起认,他认负,我们认收。

我以为故事会在这儿缓一缓,我以为这几日会平一些,我以为我能睡一个沉点的夜,我以为我能让我的眼睛不再看见那枚红印。

但天总是另外一副脸,第十九天早上,门口又来了几个人,这次是镇里的另一家贷款公司,他们带着西装,他们带着公文包,他们带着一个厚厚的文件夹,他们说他们也有欠条,他们说他们也有纸,他们说他们也有印,他们说他们那张纸里有更大的金额,他们说他们也准备起诉,他们说他们也想来村里做动员,他们说他们要把所有证据拿在桌上,他们说他们要让我看。

我站在门口,脚下那块砖有一点裂,我脚跟在裂缝上轻轻压着,就像我在试探这个裂缝会不会扩大,他们把纸拿出来,我看到了新的红印,我看到了新的签名,我看到了新的十万,我看到了老二那张有些颤的手写字,我看到了日期,去年冬天,我看到了地点,在县城某某路的那家小旅馆。

他们的脸冷,我知道冷脸的人一般不愿意讲情,我知道冷脸的人一般直奔条文,我知道这局还会更复杂,我知道我这月的最后几天不会静。

小敏站在我背后,她没有抓我的袖子了,她把她的手放在她自己的两个肩上,她把她自己抱起来,她说叔我们对,我们不认不该认的,我们认我们该认的,我们没那么小,我们也没那么大,我们刚刚好。

我点头,我把眼睛抬起来,我把我的帽子往后稍稍推了一点,我让我自己看得更清楚一点,我让我的鼻子吸了吸空气,我把那股铁味吹了出去,我把我的嘴里说出来的一句压住:“走法院。”

那天晚上,村里一个年轻人跑到我家门口,他说他看见一个陌生人在村里拍照,他说那人看上去像城市来的,他看上去像媒体,他说他们拿着自拍杆,他说他们在村口对着我们那棵槐树比比画画,他说他们可能要拍我家,他说你去看一下。

我走到村口,果然有两个人在那里,一个拿着相机,一个拿着话筒,他们看见我,他们笑,他们说他们是新媒体,他们说他们在做一个关于“农村借贷与家庭伦理”的专题,他们说他们听说了我们村的故事,他们说他们想采访我。

我愣了一下,我看着他们手里那根话筒,我想起那些话在网络上换成字,在城市的屏幕上浮起来,我想起那些字又会变成舆论,我想起舆论有时候逼死人,有时候救人,我想起这个世界现在脚步快,波浪大。

我没有答应,我说我不能在这个时候把我们的事放到网路上,我说我的一千八还没到,我说我的印还没判,我说我的弟还没站在法官面前,我说你们这时候来不合适,我说你们这时候来会把我这条小船推到更深的水里。

他们拿着话筒,眼里有一点失落,他们说他们懂,他们说他们会等,他们说他们会把这个时间点拿捏好,他们说他们不会把我的脸放到网上,他们说他们会尊重我。

我回到院子,我看着天,一轮月亮像一块半圆的银漏斜斜地挂着,我看着那条银边,我觉得它像我的卡,一半白,一半灰,一半在手里,一半在别人眼里,我不知道它明天会亮还是会暗。

二十八号的早上,我按时去了法院,小敏陪着我,老二也来了,我们在那间铁椅子上坐着,铁椅子冷,冷到我的骨头里去,我把我的腿稍稍抬了一点,找了一个稍微暖一点的位置。

开庭的时候,法官的眼睛清冷,他看每一个人,他看我们,他看对面,他看那些债主,他看那些律师,他敲了敲桌子,他说开始。

我把所有的准备拿出来,我把我的纸一个一个放在桌上,我把视频拿出来,我把那枚红印放在证据袋里,我把我说话的每一个句子都分成一段,我把我的呼吸压住,我把我的情绪放在外面,我不让它进来。

袁老板的律师站起来,他把他的条文一条一条读,他把那枚红印一条一条讲,他把那意思表示一条一条说,他把那什么叫“保证”一条一条抠,他一直说,他一直说,我一直听,我一直听到了我们每一句在饭店里的浅薄,我一直听到了我们每句说过的“看着”的后果在法庭上变质。

法官沉默了一会儿,他说这案子复杂,他说这案子不仅有法律,还有伦理,他说这案子不是把你们往哪儿一推就完的,他说他说他要再查,他要笔迹鉴定,他要指印鉴定,他要那饭店老板来,他要那视频完整,他要那借贷公司出具电子转账证明,他要那每一笔来,他要每一个证人来,他说这案子择日再审。

我们走出法院,我在门口一拐处停了一下,我背靠着墙,我觉得腿软,我把自己靠着那个角,我站稳定了,老二在旁边,他没有说话,他把他的眼睛看向地,他把他的脚尖在地上抠了一下,他把他自己也靠了一下墙。

小敏握住我的手,她的手现在很稳,她说叔你看你刚才讲得很好,她说法官听到了,她说我们准备得足,她说我们这次对,她说下一次更对,她说我们不会输在不知道,我们不会输在慌乱,她说我们不会输在这条路上。

我点头,我看着她,我突然觉得这孩子长成了一个可以靠的人,她的肩背有了紧,她的眼里有了深,我突然觉得我不是一个人,我有两个肩,一个是她的,一个是我老婆的,一个是我妈的,我把这些肩在心里摆了一下,我觉得肩不再那么沉。

我们回到村里,村部在那天发了一个纸,纸上写着“请大家配合法院调查,不要堵门,不要聚众,不要恶语”,李书记在纸上盖了一红章,那红章在阳光下亮亮的。

债主们看到了,不再堵门了,他们开始在自己的屋里坐着,他们在自己的锅里看着水,这个月他们的水也在等,他们也在等他们的那一口饭,他们也在等他们的那一口顺,他们也在等他们的那一口了结。

晚上,我在院子里坐着,我把我的帽子拿下来,我把我的头发扶了一下,我把我的手指在桌子上敲了两下,我把我的眼闭上,我看到了那枚红印,我没有躲,我把我眼里的红印放在中间,我舔了一下嘴唇,把它吞了。

就在我以为这段故事能在这儿稍微停一下的时候,门口又响了一下,有一个薄薄的影子在门口探出头,他探了探,他迟疑了一下,他叫了一声,“叔。”

声音很小,很轻,却像一把针把我心下面那层皮一下子穿破。

我走到门口,我看见一个我不认识的年轻人,他把一个厚厚的牛皮纸袋递给我,他说叔,这是要给你的,是有人让我交到你手里,他说你拿着,他说你看一下。

我接过,打开,里面是一叠叠的纸,纸的最上面是一个合同,合同的最下面是一行字:“共同负债确认书”,在这行字的右边,是一枚比之前更深的红印,像用血按的,它在我的眼睛里往外渗,我闻到了铁的味道,又像一股药味,又像我老婆早上磨碎的那一片药。

夹在中间,有一张照片,是去年秋天那个饭店的桌面,这一张比视频更近,我们的手在纸上的位置清清楚楚,我的手指在那枚红印上方,他的手在我的手上方,他的脸在我的脸上方,像一个阴影,他的笑在我的笑上,他的笑更大。

我把牛皮纸袋合上,我把它放在桌下,我没有把它给小敏看,我没有把它给我老婆看,我坐下来,我把我的手放到膝盖上,我把我的头埋到手里,我把我的眼睛埋到黑里,我数了一下我的每一口气,我数到十,我把我的头抬起。

风刚好吹进来,吹过我的耳朵,也吹过我院子里那棵槐树的叶子,叶子在风里翻了一下面,我突然觉得这枚新的红印可能不是最后一枚,我突然觉得这条路可能更长,我突然觉得我的月亮可能还会再动,我突然觉得我的一千八可能还会被拿出来做文章,我突然觉得某些人不会放手。

我把牛皮纸袋重新打开,我把那张照片掏出来,我把它摊在桌上,我把灯光对着它,我把它看清,我把它慢慢地收进我的记忆里,我把它慢慢地放进我的脑子里,我把它慢慢地把它放进我的准备里。

我在心里低低地对自己说了一句:“这还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