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是冰冷的。
裤腿上的烂泥已经冻成了硬块,紧紧贴着我的小腿皮肤,每动一下都像被针扎。手里的撬棍倒是被我手心的汗捂热了,滑溜溜的。
这鬼天气…雨夹着雪,上海的正月冷得能钻进骨头缝里。
我只想着快点办完事。谷长官的命令很简单,进去,找到吴石通“共”的证据。任何纸片,任何信件,都行。
墙不高,我翻得很利索。脚尖刚碰到院子里的湿地,还没站稳…
后腰突然被一个东西顶住了。
那东西很硬,很凉,隔着厚棉衣我都能感觉到它的形状。我全身的血一下子就凉了。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别动!”
一个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这声音很陌生,不属于我认识的任何一个同行。声音里没有一丝颤抖,只有一种让人无法反抗的命令感。
“再动就开枪!”
我不敢动,连呼吸都停了。我慢慢地,非常慢地举起双手,示意我没有威胁。
我用眼角的余光向后瞟。是一个年轻人,或者说…是个半大的孩子。他手里举着一个手电筒,光柱正对着我的脸,刺得我睁不开眼。
另一只手,稳稳地握着一把枪。
我认出他了。他是吴公馆的杂役,姓钱。那个总是低着头,走路都没声音的小子。我见过他,在厨房的角落里,在院子的柴堆旁。他总是那么不起眼,像个影子。
谷长官的人之前来盘问,还拍着他的肩膀,觉得他老实巴交,随便问问就能套出话。
可现在,这个老实巴交的小子,正用枪指着我的后腰。
他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今天动手,就把我们吴公馆的人全都杀光。不然,明天整个南京城都会知道,保密局的人半夜翻墙进吴次长家偷东西。”
我的心跳得很快。
这不是威胁,这是最后通牒。他的眼神告诉我,他说的每个字都是真的。
我跟着谷长官两年了,见过各种场面。我们抓过学生,吓唬过商人,可我从没见过一个杂役有这种眼神。
我想起了谷长官自己。
那天在国防部,谷长官把一份文件用力摔在吴石的办公桌上。他抬着下巴,语气傲慢,让吴石跟他走一趟。
我当时就站在门边,看得清清楚楚。
吴石根本没生气,他甚至笑了笑。然后,他慢悠悠地从抽屉里拿出一把枪,轻轻放在桌上,推向谷长官。
吴石说:“今天如果是你来审我,恐怕会出事。”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那种平静比任何吼叫都让人害怕。
谷长官当时脸上的表情…很精彩。他最终没敢把吴石怎么样。连谷长官都吃了瘪,我算什么?我只是个奉命办事的小角色。
我还想起了另一次。
谷长官带着五个人,直接堵在吴公馆大门口,想硬闯进去搜查。
开门的是吴石的家人,一个叫王碧奎的女人。她手里还拿着毛线活儿,看见我们这群人,一点也不慌。
她直接用身体堵住门,双手往腰上一叉,声音不大,但很清楚:“吴次长要拿东西,他自己会回来拿。你们是谁?谁给你们的胆子来他家翻东西?”
我们五个人,五个带枪的男人,就那样被一个女人堵在门口,谁都没敢上前一步。
我们不是怕她。
我们怕的是她身后的吴石,怕的是在没有铁证之前把事情闹大的后果。我们更怕的…是这一家人身上那股劲儿。从主人到女人,都硬得很。
现在,连一个杂役都这么硬。
手电的光照得我眼睛疼。我能感觉到冷汗从额头流下来。
我不能开枪。开枪的后果我承担不起。
我也不能就这么被他抓住。被一个杂役抓住,我以后在保密局还怎么混?
小钱的声音还是那么稳:“你选吧。”
我心里已经有了答案。我不能把事情闹大,这是谷长官的底线,也是我的。
我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放下举着的双手。
我的手碰到了冰冷的撬棍,然后松开。撬棍掉在泥地里,发出很轻的一声闷响。
我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盯着他看了一眼。他的眼神没有变,还是那么坚定。
我转过身,顺着来时的院墙,手脚并用地爬了出去。动作很狼狈,像个真正的小偷。
我甚至没敢回头去捡那根撬棍。
回到街上,冷风一吹,我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湿透了。我得想个好理由,告诉谷长官为什么任务失败了。就说…里面有人值班,防守很严。
他应该会信吧。
他绝对不会想到,拦住我的,只是那个平时谁都不会多看一眼的劈柴小子。
雨还在下。
我缩了缩脖子,把脸埋进大衣的领子里,快步消失在上海湿冷的夜色中。
我总觉得,吴公馆这家人不简单。从吴石本人,到他的家人,再到今天这个拿枪指着我的杂役…他们身上有种东西,我说不出来是什么。
但那种东西,让我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