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陈忠实笔下的关中平原,白鹿原的祠堂绝非单纯的祭祖场所。那块悬挂着‘仁义白鹿村’匾额的建筑空间,实则是宗族权力角逐的隐秘剧场。这部以家族史诗为外衣的小说,通过祠堂、乡约、宗法等意象,构建了一幅关于权力运作的永恒图景——它既属于特定历史语境下的宗族社会,又映射着当代社会的权力结构。
白嘉轩的腰杆再硬,也遮不住宗法权力的内在脆弱性。他守护的《乡约》在饥荒年代敌不过一碗稀粥的诱惑,在枪炮威胁前挡不住一颗子弹的穿透。这种‘外强中干’的权力悖论,恰似所有权力结构的宿命:表面坚不可摧的规则体系,实则依赖着环境稳定与人心服从。当外部冲击来临,看似神圣的权力符号便可能瞬间崩塌。
鹿子霖的生存智慧揭示了权力的流动性本质。这个在官场与宗族间游走的角色,比白嘉轩更早参透:真正的权力不在匾额上的文字,而在人心的向背之中。他借助这种认知在动荡年代活得滋润,却最终迷失于权力的迷宫——这印证了权力游戏的双重性:既赋予人掌控感,又让人沦为权力的囚徒。
田小娥的悲剧本质是权力对边缘群体的系统性排斥。当她试图冲破宗法牢笼时,整个白鹿原的权力网络联合起来将其碾碎。她的冤魂化作瘟疫的隐喻,暗示着被压抑力量的反噬效应:任何忽视底层诉求的权力体系,终将遭遇自我酿造的危机。这种权力与反抗的博弈,在当代社会依然以各种形式上演。
白灵与鹿兆鹏的革命爱情,代表着用新权力挑战旧秩序的理想主义尝试。他们相信理想能重塑权力结构,却低估了权力的惯性力量。就像暴雨冲刷后的黄土,最终沉淀的仍是熟悉的权力颗粒——这揭示了权力变革的艰难性:即使推翻旧有体系,新的权力秩序仍可能重复历史逻辑。
朱先生的角色设计充满哲学意味。这个超然于权力争斗的智者,反而成为各方势力争夺的符号。他的预言屡屡应验,暗示着文化权力的隐性力量远超显性政治权力。这种‘无权之权’的揭示,指向权力运作的深层逻辑:真正的控制力往往存在于看似中立的规则制定者手中。
白鹿原半个世纪的风云变幻,本质是一场权力交接的仪式。从祠堂到村公所,从乡约到政策法规,权力形式不断更迭,但其核心要素始终未变——合法性建构、服从机制培育、权力再生产需求。这种‘变与不变’的辩证法,为理解当代社会权力转型提供了历史参照。
当代读者重读《白鹿原》,会发现我们依然活在各种‘新原’之上。公司的层级制度、圈子的潜规则、网络的舆论场域,无不是现代版的宗法社会。白嘉轩式的正直、鹿子霖式的钻营、田小娥式的反抗、白灵式的理想,都能在当下找到对应投影。这种历史与现实的互文性,正是经典作品的永恒价值。
黑娃的命运轨迹尤其具有启示意义。这个长工之子从反抗权力到被权力招安的过程,勾勒出权力最狡猾的特性:它不总是依赖镇压,更善于将反抗者收编进体系。这种‘以暴制暴’与‘以柔克刚’的双重策略,迫使每个反抗者面临终极抉择:是彻底摧毁旧秩序,还是在其中谋求生存空间?
白鹿原下的暗流从未停息。那些深埋地下的秘密总在适当时候破土而出,证明权力可以改写历史叙事,却无法抹去集体记忆;可以规范行为模式,却管不住人心向背。这种权力与记忆的博弈,构成了社会变革的永恒动力。
暮色中的白鹿原,祠堂的影子被夕阳拉长。这投射在关中平原的阴影,同样笼罩着每个权力场域。读懂这部作品中的权力游戏,便读懂了中国社会千年不变的生存智慧:既要学会在规则中周旋,又要懂得在必要时打破规则;既要认知权力的刚性,又要把握其流动的弹性。
陈忠实留下的不仅是家族史诗,更是一部权力运作的启示录。它告诉我们:权力如风,无形却无处不在;如土,既能孕育生命也可掩埋真相;如鹿,看似温顺实则具有破坏力。合上书页时,白鹿原的黄土在指间簌簌落下,那些权力斗争的血与泪、爱与恨,最终都化作滋养文学与思想的沃土。
评论作者:易白,作家、诗人、编剧、导演、音乐唱作人。 百度百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