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岁的哑巴男孩小石头麻木地跪在街角乞讨,身前的破碗里空空如也。人贩子“刀疤脸”嫌他一天没要到钱,走过来一脚将他踹倒在地,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没用的废物!哑巴就是哑巴,连要饭都不会!”
小石头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没有哭也没有反抗,只是用胳膊紧紧护住自己的头。因为他知道,眼泪在这里换不来一丝同情,只会招来更狠的毒打。
黑暗中,只有一段深藏在他脑海里的旋律,像微弱的火苗,让他感觉到一丝活着的温度,也让他隐约记得,自己不叫小石头,他应该……有一个家。
小石头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来到这个所谓的“家”的。他的记忆,是从一个发着高烧的下午开始的。
那天,他浑身滚烫,意识模糊,嘴里不停地喊着“妈妈”。一个胖女人不耐烦地给了他两巴掌,把他扔进了一个漆黑的小黑屋。他害怕极了,哭喊得更大声。
然后,门被一脚踹开,“刀疤脸”男人冲了进来,眼神凶得像要吃人。他一把将小石头从地上拎起来,狠狠地摔在墙上。剧痛和极致的恐惧,像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扼住了他的喉咙。
从那天起,他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医生说,是高烧和惊吓,导致了声带的永久性损伤。他成了一个哑巴。
失语,让他成了这个乞讨团伙里最底层的存在。比他大两岁的“猴子”,最喜欢抢他碗里好不容易讨来的钱,在他完不成“任务”时,带头对他拳打脚踢。“猴子”说,一个不会说话的废物,就不配吃饭。
小石头早已习惯了这一切。他忘了自己姓什么,叫什么,家在哪里。父母的模样,也早已在无数个饥饿和寒冷的夜晚里,模糊成了一团温暖的影子。
他唯一没有忘记的,是一段旋律。那是一段很简单的、甚至有些跑调的曲子,没有歌词,却像刻在他的灵魂深处。
每当他被打得遍体鳞伤,或者饿得眼冒金星时,他就会蜷缩在无人的角落,闭上眼睛,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哼唱”这首只属于他的歌。
这段旋律,是他确认自己“来处”的唯一信物,也是他被偷走的人生里,唯一的“胎记”。它无声地告诉他,在成为哑巴小石头之前,他曾是某个人的全世界。
一辆贴满了寻子启事、破旧得快要散架的小货车,缓缓驶入这座陌生的城市。开车的是李伟,他的背已经有些驼了,两鬓斑白,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苍老了许多。
坐在副驾驶的,是他的妻子张岚,她的头发已经全白,脸上布满了与年龄不符的深刻皱纹。车后座,还坐着一个沉默寡言的男人,老王。老王也是一位寻找被拐孩子的父亲,他们是在寻亲的路上认识的,因为同病相怜,便搭伙结伴,一起在这条没有尽头的路上,互相取暖。
“嫂子,要不,今天先歇歇吧?看你脸色很不好。”老王看着张岚苍白的脸,有些不忍地劝道。
张岚摇了摇头,从随身的布包里,拿出了一把已经生了锈的旧口琴,用袖子仔仔细细地擦了擦。
“不行,今天……是豆豆被拐走整八年的日子。”她轻声说,声音沙哑。豆豆,是他们儿子陈念的小名。
八年来,他们卖掉了老家的房子,花光了所有积蓄,就靠着这辆小货车为家,走遍了大半个中国。李伟负责不停地印刷、张贴寻人启事,而张岚,则用一种近乎偏执的方式,在茫茫人海中,呼唤着她的儿子。
她每天都会找一个人流最密集的地方,坐下来,吹响这把口琴。她吹的,永远是同一首曲子。那是当年,她为了哄四岁的豆豆睡觉,自己随口编的摇篮曲。旋律很简单,甚至有些幼稚,全世界,只有他们母子俩知道。
老王叹了口气,不再说话。他知道,这首曲子,是支撑着张岚活下去的唯一信念。
张岚曾对他说:“老王,我们家豆豆,可能忘了我和他爸长什么样,但他一定不会忘了这个声音。这是我喂给他的一口‘饭’,是刻在他骨头里的声音,是我们的密码。只要他还活着,只要他听到,他就一定能认出我。”
这绝望的音符,是她作为一个母亲,最后的,也是最坚强的执念。
希望,曾不止一次地,像海市蜃楼一样出现在他们面前,然后又残忍地破灭。
半年前,他们接到了一个来自南方的电话,说在一个福利院里,发现了一个疑似豆豆的孩子,年龄、相貌都对得上。
夫妻俩欣喜若狂,连夜开着车,跨越了三个省,赶了过去。他们花光了身上最后的一点积蓄,给那个“可能”是自己儿子的孩子,买了一大堆新衣服和玩具。
可当他们满怀期待地站在那个孩子面前时,才发现,那孩子的胳膊上,有一块他们儿子没有的胎记。那一瞬间,张岚的世界,再一次崩塌了。
回程的路上,她大病一场,因为思虑过度,心脏也出了问题,在一家小医院里住了半个月。
而命运的捉弄,远不止于此。就在张岚住院的同一家医院,就在她楼上的一个走廊里,因为长期营养不良和殴打而病倒的小石头,正被刀疤脸像扔垃圾一样,扔在冰冷的地面上。
那几天,张岚躺在病床上,总觉得心神不宁。她拿出那把旧口琴,想吹一吹,排解一下心里的苦闷。可她刚把口琴放到嘴边,就被查房的护士看到了。
“阿姨,这里是病房,需要保持安静,不能吹口琴影响其他病人休息。”护士轻声但坚定地制止了她。
张岚只好把口琴,又默默地收了回去。
而在楼上的走廊里,躺在地上的小石头,在半昏迷的状态中,似乎听到了一丝微弱又熟悉的声响。他挣扎着,想睁开沉重的眼皮,想侧耳听得更清楚一些。但最终,病痛和虚弱战胜了一切,他又昏死了过去。
咫尺天涯,一线之隔。母子俩就这样,在同一栋楼里,在命运无情的拨弄下,再次擦肩而过。
一个月前,在一个下着瓢泼大雨的傍晚。李伟和张岚开着他们的小货车,来到了小石头所在的这座城市。
雨下得很大,他们穿着雨衣,在一个人行天桥的桥洞下,一张一张地张贴着早已被淋湿的寻人启事。
而小石头,正被刀疤脸逼着,在天桥的另一头,跪在雨水里乞讨。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流进脖子里,让他冷得瑟瑟发抖。
他抬起头,恍惚间,看到了桥洞下那两个模糊的身影,和他们手里那张熟悉的、印着小男孩照片的纸。那个照片上的小男孩,穿着一件蓝色的小熊维尼T恤,笑得特别开心。
小石头觉得,那个笑容,有些眼熟。他鬼使神差地站了起来,想走近一点,看得更清楚一些。
“看什么看!给老子跪好!”一只脚从背后狠狠地踹在他的腿弯上,是那个比他大两岁的“猴子”。
“猴子”看小石头盯着远处的寻人启事发呆,以为他想偷懒,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他瘦小的身体直接拖到了天桥的另一侧,嘴里还骂骂咧咧的:“哑巴就是哑巴,脑子也不好使,一张破纸有什么好看的!”
小石头被拖拽着,回头望了一眼,那两个身影,和那张照片,很快就消失在了雨幕之中。他心里刚刚燃起的一点点希望的火苗,再一次,被无情地掐灭了。
真正的转机,发生在几天前。小石头照例被安排在这个城市最繁华的万达商场门口乞讨。
就在他昏昏欲睡的时候,一阵悠扬的、断断续续的口琴声,像有生命一样,穿过嘈杂的人群,精准地钻进了他的耳朵。就是那个旋律!就是那个在他心里唱了八年、唱了无数遍的旋律!
小石头浑身一震,像被电流击中。他猛地抬起头,四处寻找声音的来源。他看到,在不远处的广场边缘,一个头发花白的女人,正拿着口琴在吹奏。
他当时激动得浑身发抖,想都没想就站起来,想冲过去。但刀疤脸就像一个幽灵,时刻都在监视着他。他刚有动作,就被刀疤脸死死地按在了地上,用粗糙的大手捂住了他的嘴,低声警告:“你敢乱跑,老子打断你的腿!”
等他再抬头时,那个女人已经不见了。机会,再一次溜走。但这一次,小石头没有再陷入麻木。他的心里,燃起了熊熊大火。
他知道,那不是幻觉!那个女人,一定还会出现!那个旋律,是他回家的唯一线索!
从那天起,他变了。他不再逆来顺受,那双死寂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光,有了不顾一切的渴望。
他第一次主动地,用他那笨拙的手语和在地上写字的方式,向刀疤脸请求。他比划着,又用小木棍在地上歪歪扭扭地写:“那个商场……人多……钱多……我去……能要到……更多钱。”
刀疤脸看他突然变得这么“上道”,以为他终于开窍了,咧着嘴,露出一口黄牙,狠狠地拍了拍他的头,同意了。
今天,小石头又跪在了这个商场门口。他不在乎碗里有没有钱,也不在乎路人投来的目光。他的耳朵像雷达一样,捕捉着周围所有的声音,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个疯狂的祈祷:求求你,一定要再出现!求求你,再吹一次那首曲子!
命运,似乎终于听到了他长达八年的无声呐喊。下午四点,人流最拥挤的时候,那个熟悉的、只属于他的旋律,再次响了起来。
小石头猛地抬头,心脏狂跳。他看到了!就在广场对面,那个头发花白的女人,和她身边那个背已经驼了的男人,正在一边发着传单,一边吹着口琴。就是他们!
小石头疯了一样,从地上一跃而起,打翻了身前的破碗,硬币滚落一地,他却看都没看一眼。他像一头离弦的箭,不顾一切地朝着马路对面冲去。他冲进人流,冲到了张岚和李伟的面前。
他激动地拉住张岚的衣角,因为说不出话,急得满脸通红。他指了指张岚手里的口琴,又指了指自己,嘴里发出“啊……啊……”的嘶哑叫声,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张岚和李伟被这个突然冲出来的、又脏又瘦的哑巴小乞丐吓了一跳。看着他焦急的样子,他们以为他只是想要钱。
张岚叹了口气,眼神里充满了怜悯。她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零钱,塞到小石头手里,然后挣脱开他的手,轻声说:“孩子,快回家吧,别在这里了,啊。”
回家……听到这两个字,小石头彻底崩溃了。他拼命地摇头,死死地拽着张岚的衣服不放,嘴里发出更急切的“啊啊”声。
眼看着父母就要再次把自己当成一个普通的小乞丐,转身消失在人海中,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淹没了他。
就在这时,他忽然瞥见脚边有一块被踩扁的、但边缘还算尖锐的小石子。他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立刻捡起石子,用尽全身的力气,在粗糙的水泥地面上,发疯一样地、一笔一划地刻了起来。
“滋啦——滋啦——”那刺耳的摩擦声,终于吸引了正准备离开的张岚的注意。
她不解地回过头,想看看这个奇怪的哑巴孩子到底在做什么。当她低头,看清地上那个用歪歪扭扭的线条、混合着泥土和泪水写出的、只有她和丈夫才看得懂的字时,她整个人如遭雷击,瞬间愣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