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八，我在县城结束一年的工作后，回到农村老家过年。按照惯例，我第一时间前往伯父伯母家探望。两位老人已过古稀之年，往年此时，大伯家总是热闹非凡，族里的男女老少纷纷前来帮忙打扫、蒸馒头、炸年货、贴春联，门庭若市，一派节日的喜庆氛围。
然而今年，大伯家却异常冷清，门可罗雀。只有伯父伯母和大哥三人呆坐在堂屋里，神色黯然，一脸忧郁。大哥的妻子和儿子也没有回来过年，这让我感到十分诧异。我深知其中缘由：大哥曾在镇上担任领导，却因做了不该做的事、拿了不该拿的钱，十个月前被查处，虽未入狱，但财产被退赔，职务也被一撸到底，从官员变成了平民。
大哥无权无势后，在族人眼中便失去了利用价值，他们自然不再像往年那样热情相助。往年大年初一，族里五服内的兄弟和下一辈共四五十人都会齐聚大伯家，先给伯父伯母拜年，再由大哥这个长支长子带领我们去给族里长辈拜年。但今年，只有寥寥几人来到大伯家，应付公事般说了句“过年好”便匆匆离去，仿佛羞于与大哥为伍。无奈之下，我只好与大哥为伴，尴尬地去拜年。
在给族里长辈磕头拜年的过程中，他们虽然大多未失礼仪，但与以往对大哥的态度已大相径庭。往年，我们一群人簇拥着大哥拜年时，不待大哥跪地磕头，族叔们便赶紧满脸堆笑，快步走下高堂将大哥搀起坐下，奉上高档香烟水果，亲自斟茶倒水，极尽亲昵地说些体己又亲热的话语。而对我们一干人则视作空气般存在，只是随意打个哈哈招呼一下而已。
今年，当我们哥俩拜到精明又势力的三堂叔家时，他一改往日点头哈腰、满面笑容的做派，对着我们一脸尊严和高傲，只是对大哥居高临下地说：“你也岁数不小了，以后磕头拜年的事就不要再掺入了。”说完便再无话可说，脸上明显露出鄙夷不屑厌恶的神色。
城府很深、无利不起早、在村子里绰号为“鬼子六”的六堂叔，则是皮笑肉不笑地跟我们兄弟说了没两句话，就把我们晾在一边，像躲瘟疫一样兀自去偏房鼓捣煤炉去了。
当我们完成了拜年任务，来到村街上准备回家时，碰上了一个醉醺醺的中年人。他斜愣着红红的醉眼，不无讥讽地对大哥揶揄道：“大主任，几时回家过年来的？怎么，大主任还亲自拜年？”但见大哥的脸腾地涨成了猪肝色，写满了沮丧、无奈和憋屈，已无地自容的他大张着嘴巴，无言以对，撇下我兀自回家去了。我望着他显得有些佝偻的背影，生出些怜悯的同时，心里不由感慨：真是落时的凤凰不如鸡啊！
的确，大哥是我们家族里飞出的第一只“金凤凰”。他是早年间族里第一个大学生，毕业于莱阳农学院。起初，他只是镇里一个无足轻重的农技员，族里人也不以为然。他受到人们的尊崇还是近几年的事，因为他终于熬成了镇里的民政主任。虽是一个比芝麻还小的角色，但敏锐的族里人却发现，他虽官不大却有着实际的权力，若肯给族里人出力，大家是能够得到真正实惠的。
因而，大哥成了族里的明星，逢年过节他成了族里的座上宾。尤其春节，族里轮番请他吃饭喝酒，族叔们也放下长辈的尊严，极尽奉承宠溺。席间长辈们常常以大哥为模板，这样教训我们：“你们要是有你大哥十分之一的本事，我们的祖坟里就冒了青烟，家族也就兴旺发达了。”长辈们以贬低我们来抬高大哥的身价。
不用说，大哥的心里自然是无比受用。格局低下、虚荣心作祟的大哥，也乐见到人们对他众星捧月般的阿谀奉承，尤其是来自长辈们的赞赏，更是让他觉得有存在感、成就感，有出人头地的满足感。
由此，他几乎是有求必应，先后违规给族里多人办了低保，给几户人家做了危房改造，还荒唐地给几个健康人办了残疾。要知道这可是真正得到真金白银的事情，因而族里人对他更加的尊崇，以家族里有这么一个能人为无尚荣光。
可好景不长，大哥因通过关系，给族里一个没有资质的建筑包工头承揽了一项建桥任务。老板偷工减料建成了豆腐渣工程，导致洪水来临时大桥垮塌造成了严重后果。被上面查实后，拔出萝卜带出泥，他的劣迹才东窗事发浮出水面。
好在，大哥的权利有限，他还多少保持了些底线，没有更大的出格行为。又加之认罪态度好、交代问题彻底，虽丢了乌纱帽，总算免了牢狱之灾，也算不幸中的万幸。
大哥身败名裂后，族里人违规得到的好处当然被依法追回。可并没人检点是自己挟裹着大哥，让他走向了不归路。反而把丧失了的既得利益迁怒归罪于大哥，对他充满了怨恨。以至于立竿见影地，在大哥出事后的第一个春节，就这样无情地对待他，真让人感到了人心的不古、世态的炎凉。
一败涂地的大哥大概想到：现在自己这样的状况，奢望着回家过年会得族人的温暖和慰籍，没想到如一只丧家犬灰溜溜的无人搭理。恐怕早就悔青了肠子，早知这样，他是决不会回家过这个年的！
住在农村和了解农村的人都明白，现在门阀观念泛起，每个家族里都会找一个或几个有权势的人为靠山。遇上事情并不走正规渠道，而是找这些人去解决。
像大哥这样的，被求到的当事人虚荣心爆膨，会天真的认为：亲近的人找他，是看中他的能力，是自己有本事的表现。为彰显他的本事和能力，不惜违规违纪甚至违法竭力全力而为之，往往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们对你众星捧月般的夸赞和尊崇，实际是看中你的权利，和给他们带来的实际利益。出了事情没人愿意，也不可能与你承担起风险。一但你失势，你就什么也不是，他们不落井下石就算不错了。
失势的大哥回家过年的遭际告诉人们：人间正道是沧桑！格局低下、目光短浅，好歹热桌子冷板凳熬出头的农家子弟，本身性格自卑又脆弱，若缺失自律和做人做事的底线，最容易被亲近的人挟裹着，有些身不由己的踏入贪腐的陷阱。
再坚固的保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腐败的瓜果最先从内芯烂掉。有了些许权利的人，只为小圈子里的人服务，最后往往被这个小圈子所吞噬，已是见惯不怪的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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