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辆黑得发亮的车稳稳停在饭店门口,车门打开,小远走下来的那一刻,身后那片喧闹的、充满了酒精和吹嘘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了。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儿子,他穿着一件普通的灰色夹克,快步走到我面前,很自然地接过我手里那个已经洗得发白的帆布包,轻声说:“爸,外面冷,我们回家吧。”
那一瞬间,我心里五味杂陈。不是扬眉吐气的痛快,也不是刻意炫耀的满足,而是一种很沉,很静的暖流,缓缓淌过刚刚被冰水浸泡过的心脏。
人这一辈子,活的是个什么呢?是活给别人看,还是活给自己一个交代?这个问题,我在木工房里琢磨了四十年,今天,在这群几十年没见的老同学面前,我好像,终于有了答案。
这事儿,还得从半个月前,那张发在老同学群里的电子请柬说起。
第1章 一张褪色的请柬
“老同学三十年再聚首”,鲜红的烫金大字在手机屏幕上跳动,底下是一长串热闹的接龙。
我叫林建城,今年六十二,退休两年,是个干了一辈子木工活儿的手艺人。手机这东西,我用得不算利索,这个同学群,还是儿子小远怕我闷,特意帮我加进去的。平时里面大多是些养生链接和晒娃照片,我很少冒泡。
“建城,去不去啊?”老伴方惠把一盘切好的苹果推到我面前,探头看了看我的手机。
我划拉着屏幕,看着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心里有点打退堂鼓。
“都是些大老板、大教授了,我去凑什么热闹。”我拿起一块苹果,咬得嘎嘣脆,像是在咀嚼自己的那点儿不自在。
“瞧你这话说得,”方惠嗔怪地看了我一眼,“同学嘛,见个面,聊聊天,又不是去比谁官大钱多。再说了,王德福特意在群里@你好几次呢,说当年就跟你关系最好。”
王德福。
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我心里漾开一圈圈涟漪。
年轻时,我、王德福,还有几个要好的哥们,是厂里出了名的“七匹狼”。我们一起在车间里挥汗如雨,下班后勾肩搭背,在街边的小酒馆里,就着一盘花生米,聊着天南海北的梦想。
我那时候的梦想,是当一个像我师傅那样的八级木工,一把刨子,一块木头,就能创造出一方天地。
王德福的梦想,是“搞大钱”,离开这个叮当作响的工厂。
后来,厂子效益滑坡,迎来了下岗潮。我选择了留守,端着老师傅传下来的手艺,在厂里的维修车间修修补补,一干就到了退休。王德福脑子活,第一批下了海,倒腾服装,开饭店,听说后来还搞起了房地产,成了我们这群人里最先“飞出去”的凤凰。
“他现在是大老板了,哪还记得我这个老木匠。”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当年,王德福喝醉了酒,拍着我的肩膀说:“建城,以后我发了财,给你开个最大的家具厂,你当总工程师!”
年少时的豪言壮语,早就被岁月这阵风吹得无影无踪了。
“去吧,去看看也好。”方惠给我添了杯热茶,“咱不跟人比,咱家的日子,过得踏实。小远那么有出息,你还有啥不满足的?”
提到儿子林远,我紧着的眉头舒展了一些。是啊,我这辈子最大的骄傲,就是我儿子。
我没能耐,没给小远留下什么金山银山,就教了他一点看家的手艺,和做人要踏实的道理。没想到,这孩子比我有出息,把老祖宗的木工活,跟现代设计结合起来,自己开了个工作室,做得有声有色。
“再说,你那件新夹克,不就是为了过年穿的吗?正好,先穿出去让他们看看,咱老林家的精神头。”方惠一边说,一边从柜子里翻出那件深蓝色的夹克,在我身上比划着。
看着镜子里那个头发花白,但腰板还算挺直的自己,我心里那点犹豫,慢慢被一种怀旧的情绪取代了。
去就去吧,就当是去看看那些刻在记忆里的老面孔,看看岁月到底在他们脸上,刻下了什么样的痕迹。
我找出群聊,在长长的接龙名单后面,笨拙地打上了自己的名字:林建城。
那一刻,我没想过,这场期待中的温情怀旧,会变成一场不动声色的“审判”。
第2章 格格不入的饭局
聚会的地点,定在市里最豪华的“金碧辉煌”大酒店。
我骑着我的老凤凰自行车,在金光闪闪的大门口停下时,看着那些从各种小轿车里下来的老同学,心里还是咯噔了一下。
他们变了,都变了。
当年的毛头小子们,如今一个个都挺着不大不小的肚子,手腕上晃着我叫不出牌子的手表。曾经羞涩的姑,也都画着精致的妆,穿着讲究的套裙,举手投足间,都透着一股养尊处优的从容。
我把自行车锁在角落,整了整身上的新夹克,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包厢里已经很热闹了。
“哎哟,这不是建城吗?可算把你给盼来了!”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王德福满面红光地迎了上来。
他比年轻时胖了至少两圈,头发也稀疏了,但那股子精明和热情劲儿,一点没变。他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西装,手上的金戒指在灯光下闪着刺眼的光。
他上来就给了我一个熊抱,力气大得差点把我这把老骨头给勒散架。
“老林,你可真是一点没变,还是那么精神!”他拍着我的肩膀,大声对屋里的人说,“来来来,都看看,我们当年的‘木痴’来了!”
一时间,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有好奇,有打量,也有一闪而过的、我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我有些局促地笑着,跟一张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点头示意。
“建城,快坐。”一个戴眼镜的同学拉开身边的椅子,我认出他是当年的班长,现在是大学教授了。
我坐下,感觉自己像个误入藕花深处的渔人,四周的景色很美,但没有一处属于我。
他们聊的话题,我插不上嘴。
“老李,你家那小子不是在美国读博吗?毕业后回不回来?”
“回来干啥,在那边的研究所,一年几十万美金,不比国内强?”
“说的是,我女儿在澳洲,也说那边环境好,就是太寂寞。前两天还打电话哭,说想吃我做的红烧肉了。”
“哎,孩子大了,由不得我们喽。对了德福,你那个楼盘,最近卖得怎么样?”
话题很自然地转到了王德福身上,他立刻成了全场的焦点。
“嗨,也就那样,勉强糊口。”王德福摆摆手,脸上却满是藏不住的得意,“市中心最后一块地了,位置好,就是拿地贵了点。不过还好,上个星期,一期开盘就清空了。”
“嚯!那得赚多少啊?”有人惊叹。
王德福端起酒杯,抿了一口价值不菲的红酒,慢悠悠地说:“钱嘛,就是个数字,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主要是能给咱们市的建设,添砖加瓦,我就满足了。”
一片恭维声响起。
我默默地低头,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茶是好茶,入口甘醇,但我却品出了一丝苦涩。
我感觉自己坐在这里,就像一件陈列在玻璃柜里的老物件,人们会看你一眼,感慨一句“哦,原来是这个”,然后就转头去欣赏那些更光鲜亮丽的展品了。
席间,班长还特意跟我聊了几句。
“建城,你退休后干点啥?还摆弄你那些木头疙瘩吗?”
“嗯,闲不住。”我笑了笑,“在家给孙子做点小玩意儿,打发时间。”
“挺好,挺好,老有所乐嘛。”班长点点头,然后就被旁边的人拉过去,讨论起了股票。
我看着他们,忽然觉得,我们之间隔着的,何止是三十年的光阴。那是一条由金钱、地位、见识……汇聚成的,宽阔的河流。
我在这头,他们,在那头。
第3章 两千六的养老金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包厢里的气氛越来越热烈。
男人们的领带松了,女人们的笑声也大了。话题从事业、孩子,渐渐转到了退休生活。
“老张,你现在退了,一个月退休金得有七八千吧?你可是老干部。”有人问。
被称为老张的同学,扶了扶眼镜,矜持地笑了笑:“没那么多,也就六千出头,够买菜的。”
“你那叫买菜?你那是买鲍鱼!”大家哄笑起来。
“班长,你教授退休,肯定上万了吧?”
班长摆摆手:“学校返聘了,还在带博士,工资加退休金,乱七八糟加起来,也就一万多点吧。”
“啧啧,知识分子就是不一样。”
我安静地听着,像个局外人。这些数字对我来说,有些遥远。我在厂里干了一辈子,退休金是按工龄和基本工资算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就在我以为这个话题会自然而然过去的时候,王德福忽然把目光转向了我。
他的脸喝得有些红,眼神却依旧精明。
“哎,光说我们了。建城,我们当年的技术大拿,老木匠,你现在退休金多少啊?”他声音很大,几乎整个包厢的人都安静了下来,齐刷刷地看向我。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是被聚光灯打在身上的演员,可我手里,却没有台词。
我端着茶杯的手,微微顿了一下。
我不想说。不是因为自卑,而是我觉得,这像是在把自己明码标价,放在一个天平上,任人称量。
可是在那种场合,在几十双眼睛的注视下,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更尴尬的回答。
“没多少,”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淡一些,“就……两千六。”
我说完,包厢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那寂静,只持续了短短几秒钟,却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然后,王德福夸张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两千六?老林,你没跟我开玩笑吧?”他指着满桌的菜肴,声音里带着一丝酒后的放肆,“我跟你说,你这养老金,还不够我今天这顿饭钱的零头啊!”
他的笑声像一根针,不偏不倚,扎在我最敏感的神经上。
屋子里的人,反应各不相同。有的人跟着尴尬地笑,有的人低头假装夹菜,有的人则投来同情的目光。班长皱了皱眉,似乎想说什么,但被王德福接下来的话堵了回去。
“哎呀,我就说嘛,建城你当年就不该那么死心眼。”王德福一副“我早就料到了”的痛心疾首,“守着那破厂子有什么用?你看我,当年出来闯,现在怎么样?老林啊,不是我说你,人啊,观念得改!光有手艺,在这个时代,吃不开饭喽!”
他这番话,像是在给我上课,也像是在对他自己这三十年的成功,做一个公开的总结陈词。
我感觉脸上一阵阵发烫。

那不是愤怒,而是一种很深的无力感。我没法跟他争辩。因为从世俗的眼光来看,他说的,似乎并没有错。他成功了,而我,只是一个拿着微薄退休金的普通退休工人。
我能说什么呢?
说我这一辈子,看着一块块不成形的木料,在我手里变成桌椅、门窗,那种满足感,是金钱买不来的?
说我带出来的徒弟,有好几个都成了厂里的技术骨干,甚至还有人拿了全国的技术能手奖,那种为人师表的欣慰,是无法用价格衡量的?
说我儿子虽然没出国,没当大官,但他凭着我教的手艺,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活得正直、善良,那种为人父母的骄傲,是任何财富都比不上的?
这些话,我说不出口。
因为我知道,在他们听来,这些都只是失败者的自我安慰罢了。
我只是默默地端起酒杯,那杯别人给我倒的昂贵红酒,我一直没碰。我把它举起来,对着王德福,也对着所有人,一饮而尽。
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火烧火燎的。
“你说得对。”我放下酒杯,平静地看着王德福,“我这辈子,是没你会挣钱。”
说完,我站了起来。
“我还有点事,就先走了。大家慢慢吃。”
第4章 手心的温度
我没理会身后的挽留和客套,径直走出了包厢。
推开那扇沉重的门,外面走廊里安静的空气,让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饭店里的暖气开得很足,但我却觉得浑身发冷。那种冷,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
我走到大厅的角落,找了个没人的沙发坐下,掏出手机,给我儿子林远发了条微信。
“小远,聚会结束了,你方便过来接我一下吗?”
其实,我完全可以自己骑车回去。我家离这里不远,也就二十多分钟的路。
但我就是不想骑了。
我感觉自己心里那股劲儿,像是被戳破了的气球,一下子全泄了。
我靠在沙发上,看着天花板上那盏巨大的水晶吊灯,它折射出无数斑斓的光点,晃得我眼花。
我想起了我的师傅。
他是个不爱说话的老头,一辈子没结过婚,把厂子当家,把我们这些徒弟当孩子。他教我木工,教的第一件事,不是怎么用刨子,怎么拉锯子,而是怎么用手去感受木头。
“建城,”他粗糙的手掌摩挲着一块花梨木,对我说,“木头是有生命的。你用心对它,它才能在你手里,活出第二次。”
我退休前,整理师傅遗物的时候,发现了一个小木盒。里面没有存折,没有房产证,只有一沓沓他画的图纸,和他评上八级木工的那张,已经发黄的证书。
在很多人眼里,师傅这一辈子,过得清贫,甚至可以说是失败。
可在我心里,他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匠人。
王德福说得对,光有手艺,吃不开饭。
可人活着,难道就只为了吃饭吗?
那些经过我手的桌椅,安安稳稳地承载着一个个家庭的欢声笑语;那些我修好的门窗,为无数人遮风挡雨。我做的东西,都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安靜地服务着别人。
这份价值,又该用多少钱来衡量呢?
正胡思乱想着,手机震了一下。
是小远的回信:“好的爸,我刚忙完,马上过去,大概十五分钟到。您在门口等我。”
看着儿子的信息,我心里那块被冻住的地方,慢慢开始融化。
我站起身,走到饭店门口。
晚上的风很凉,吹在脸上,像小刀子刮过一样。我紧了紧衣领,看着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灯,汇成一条金色的河流。
我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
都这把年纪了,怎么还为这点事,跟自己过不去呢?
王德福有王德福的活法,我有我的活法。我们就像两棵从同一个地方长出来的树,他长成了可以遮天蔽日的参天大树,而我,只是一棵默默无闻,但根扎得很深的普通树木。
树和树,本就不必相比。
想到这里,我心里豁然开朗了许多。
就在这时,一辆黑色的车,悄无声息地滑到了我面前。
车窗降下,露出小远清秀的脸。

“爸,上车吧。”
我拉开车门坐进去,一股暖气扑面而来。
“怎么不穿件厚外套?”小远皱着眉,伸手摸了摸我的手,“手这么冰。”
他把车里的暖气开得更大了些,然后从后座拿过一条薄毯,盖在我的腿上。
我看着儿子熟练的动作,感受着他手心传来的温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眼眶,有点发热。
第56章 一辆代步车
(由于章节合并的要求,将第5章和第6章的内容融合在一个标题下)
就在我儿子帮我盖毯子的时候,饭店的旋转门里,涌出了一大群人。
正是王德福他们。
他们勾肩搭背,满面红光,显然是酒足饭饱,准备散场了。
“哎,那不是老林吗?”有人眼尖,指着我这边喊了一声。
王德福眯着眼,朝我这边看来。当他的目光落在我身边的这辆车上时,脸上的醉意,瞬间凝固了。
“老林,你……你这是?”他一边说着,一边朝我们走来,身后跟着一群好奇的同学。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小远已经推开车门,走了下去。
“叔叔阿姨们好。”他很有礼貌地冲大家点了点头。
“哎哟,老林,这是你儿子?长得真是一表人才!”一个女同学夸赞道。
王德福的眼睛,却死死地盯着车头那个我叫不上名字,但看起来就很贵气的车标。他的嘴巴张了张,似乎想说什么,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德福啊,你见多识广,这是什么车啊?看着可真气派。”旁边有人捅了捅他。
王德福的脸色有些不自然,他清了清嗓子,才用一种掺杂着难以置信和几分嫉妒的语气说:“这……这要是没看错,是迈巴赫吧?还是顶配的……”
“迈巴赫?!”
人群中响起一阵倒吸冷气的声音。
虽然我不知道迈巴赫是什么,但从大家的反应里,我也能猜到,这车,肯定不便宜。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探照灯一样,在我,我儿子,还有这辆车之间来回扫射。那种眼神,比刚才在饭桌上,还要复杂一百倍。
王德福终于缓过神来,他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走到我车窗边,半弯下腰,那姿态,跟我刚才在包厢里,简直判若两人。
“老林,你……你可真行啊!深藏不露啊!你儿子这么大出息,开上迈巴赫了,你怎么一个字都不提啊?”
我看着他,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快意。
我只是觉得很悲哀。
难道一个人,一个家庭的价值,最终就只能通过一辆车来证明吗?
我还没开口,我儿子林远却先说话了。
他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带着一种年轻人特有的沉稳和教养。
“王叔叔,您言重了。”他扶着车门,对我爸说,“我爸这辈子教我最多的,不是怎么挣钱,是怎么做人,怎么凭手艺吃饭。我觉得,这比什么都重要。”
然后,他转向王德福,微微一笑,那笑容里,没有炫耀,只有真诚。
“这车,也算是我用我爸教的手艺换来的。就是一个代步工具,没什么了不起的。我爸喝了酒,我得送他回家了,各位叔叔阿姨,我们先走了。”
说完,他冲大家又点了点头,然后坐回驾驶座,发动了车子。
车子平稳地驶离饭店门口。
从后视镜里,我看到那群老同学,还愣愣地站在原地,像一群被施了定身法的木偶。王德福脸上的表情,更是精彩得像个调色盘。
车里很安静,只有轻柔的音乐在流淌。
“爸,”小远忽然开口,“今天在同学会上,是不是有人让您不舒服了?”
我心里一惊,没想到他这么敏锐。
我摇了摇头,笑了笑:“没有。就是人老了,不习惯那么热闹的场合。”
我不想把那些不堪告诉儿子,不想让他觉得,他的父亲,在外面受了委屈。
小远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是看穿了我的心思。
他没再追问,只是换了一种方式说:“爸,您还记得我小时候,您给我做的第一把木头枪吗?”
我当然记得。那是我用一块废弃的桃木,花了好几个晚上,一点点给他削出来的。
“那时候,班里的小朋友都羡慕我,说我爸爸是世界上最厉害的魔法师,能把一块烂木头,变成那么好玩的玩具。”
小远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温暖的笑意。
“后来我上大学,选了设计专业,很多人不理解,说木工活儿没前途。只有您支持我。您跟我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只要用心,木头也能开出花来。”
“我开工作室,最开始接不到单子,穷得快吃不上饭了。是您把自己的养老钱拿出来给我,还跟我说,‘小远,别怕,手艺人的腰杆,什么时候都得是直的’。”
他说着,我听着,车窗外的霓虹灯,一盏盏地向后掠去,像流淌的时光。
“爸,我今天能有这一切,都是您给的。不是钱,是您教我的那些东西。是您让我明白,一个人的价值,不在于他拥有多少,而在于他能创造多少。”
“所以,在我心里,您那个两千六的养老金,比王叔叔那几个亿的楼盘,要金贵得多。”
车子在一个红灯前停下。
小远转过头,认真地看着我。
“因为,您的‘养老金’,是我。”
那一刻,我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第7章 微信群里的风暴
回到家,方惠还没睡,正戴着老花镜在客厅里看电视。
“回来了?怎么样,聊得开心吗?”她看我眼圈有点红,关切地问。
“挺好的。”我不想让她担心,把帆布包放下,换了鞋,“就是喝了点酒,有点上头。”
小远跟在后面,冲他妈使了个眼色,笑着说:“妈,我爸今天可是全场的焦点,好多叔叔阿姨都夸他精神呢。”
方惠这才放下心来,给我倒了杯蜂蜜水。
我喝着水,心里暖洋洋的。家,永远是能治愈一切的港湾。
洗漱完躺在床上,我却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一遍遍地回放着今晚发生的事。从饭局上的尴尬,到饭店门口的转折,再到儿子在车上说的那番话。
我拿起手机,点开了那个沉寂已久的同学群。
果不其然,里面已经炸开了锅。
“天呐!我刚才上网查了,林建城儿子开的那辆车,最便宜的也要一百多万!”
“不止!我听懂车的朋友说,看那配置,得百万!”
“我的老天爷!老林这是养了个什么样的神仙儿子啊?”
“真人不露相啊!我们还笑话人家养老金两千六,结果人家儿子开的是迈巴赫!”
“王德福呢?@王德福,你今天那顿饭钱,够买人家一个轮胎吗?”
有人发了一个幸灾乐祸的笑脸。
群里一片沸腾,各种惊叹、羡慕、感慨,还有对自己“有眼不识泰山”的懊悔,刷得飞快。
而那个之前在饭桌上口若悬河、指点江山的王德福,此刻却像哑了一样,一个字都没有回复。
我看着那些不断跳动的信息,心里却出奇地平静。
这些议论,这些转变,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就在这时,手机“叮”地一声,收到了一条私信。
是班长发来的。
“建城,今天晚上的事,别往心里去。王德福那个人,就是被钱烧的,说话不过脑子。”
“你儿子,真不错。不是因为他开了什么车,而是他说话做事,有礼有节,不卑不亢。一看就知道,你这个当爹的,教得好。”
“你这辈子,活得比我们大多数人都明白,都踏实。我们这些人,看着风光,其实心里都慌得很。真的,羡慕你。”
看着班长的这几句话,我的眼睛又湿润了。
我终于明白,真正的理解,从来都与金钱、地位无关。
我回了四个字:“谢谢,早点睡。”
关掉手机,我转头看着身边已经熟睡的方惠,她呼吸均匀,嘴角还带着一丝微笑。
我轻轻地握住她布满老茧的手。这双手,操持了这个家一辈子,也支撑了我一辈子。
我这一生,好像是没挣到什么大钱。
但我有一个贤惠的妻子,一个懂事孝顺的儿子,还有一个健康的身体,和一门能让我安身立命的手艺。
我拥有的这些,哪一样,是能用钱买来的呢?
王德福他们追求的,是加法,是不断地往自己的人生里,添加更多的财富,更多的名声。
而我追求的,或许是减法。是抛开那些浮华的东西,守住内心最珍贵、最本真的那一点东西。
就像我做木工活儿,一块好木料,不需要太多复杂的雕花,它本身的纹理,就是最美的风景。
人,或许也是如此。
第8章 木头的年轮
第二天,是个难得的晴天。
冬日的阳光透过窗户,暖洋洋地洒在我的小工作台上。
我没再去看那个同学群,里面的喧嚣,已经与我无关。我像往常一样,吃过早饭,就钻进了我的“木工房”。
那是我在阳台上隔出来的一个小空间,堆满了各种木料和工具。空气中,永远弥漫着一股好闻的松木和刨花混合的香气。
我正在给小孙子做一个鲁班锁。
这是个精细活儿,每一根木条的尺寸,每一个卯榫的接口,都不能有分毫的差池。
我戴上老花镜,拿起刻刀,心神完全沉浸在了手里的这块小小的木头里。
外面的世界,很吵。
但在这里,很静。
只有刻刀划过木头的“沙沙”声,和我的呼吸声。
我喜欢这种感觉。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我和这块木头。我能感受到它的纹理,它的呼吸,它在我手中,一点点被赋予新的生命。
“爸。”
小远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他没有穿西装,就穿着一身舒服的家居服,手里还端着一杯热茶。
“忙着呢?歇会儿,喝口茶。”他把茶杯放在我手边。
我放下工具,拿起茶杯,暖意从手心,一直传到心里。
“工作室不忙吗?今天怎么没去?”我问。
“今天休息。”小远笑着,拿起我刚做好的一个部件,仔细端详着,“爸,您这手艺,真是绝了。这卯榫,严丝合缝,比机器做的都精准。”
“机器做出来的,是产品。人手做出来的,是作品。”我喝了口茶,慢悠悠地说,“产品是冷的,作品,是带着手心温度的。”
小远点点头,若有所思。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图纸,在我面前摊开。
“爸,您帮我看看这个。”
那是一套中式书房的设计图,有书架,有茶桌,还有一张画案。设计得古朴又雅致,充满了东方的禅意。
“这是个新单子?”我问。
“不是。”小远摇摇头,“这是咱们市里,准备重修的一个公益图书馆,他们想在里面,专门开辟一个古籍阅览室。我免费给他们做的设计,想把里面的家具,也一并捐了。”
他指着图纸说:“我想用最传统的老手艺,纯手工打造这套家具。不用一颗钉子,全靠卯榫结构。但是,我手下那些年轻师傅,活儿还差点火候。所以……想请您老人家,出山指导指导。”
我看着图纸,又抬头看了看我儿子。
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的眼睛里,闪着一种我非常熟悉的光。
那是对一门手艺,发自内心的热爱和敬畏。
我忽然明白了,我这一辈子,到底留下了什么。
不是存折上的数字,不是房产证上的面积。
而是我手上的这些老茧,是这些陪伴了我一辈子的工具,是我传给我儿子的手艺,更是这门手艺背后,所承载的那份匠心和坚守。
这,才是我的养老金。一份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真正的财富。
我拿起那张图纸,仔仔细细地看着,就像在抚摸一块上好的木料。
“这个画案的腿,设计得有点虚了,承重不好。”我用铅笔在图纸上画着,“得改成霸王枨,才稳当。”
“还有这个书架,格子不能这么死板,得有大有小,错落有致,才显得有灵气。这叫‘疏可走马,密不透风’。”
小远在我身边,认真地听着,不住地点头,像我当年,在师傅身边一样。
窗外的阳光,正好。
我知道,这门手艺,这颗匠心,会在我们父子手中,一代一代,像木头的年轮一样,不断地延续下去。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