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杨智杰 | 发于2025.11.3总第1210期《中国新闻周刊》
在深圳市养老护理院，一台智能洗头机器人正成为‘明星设备’。每天清晨，老人们排着队等待这项新服务。过去，给一位长发女性老人洗头需要半小时，护工需耐心安抚抗拒配合的老人，还要防止衣服被打湿。如今，老人只需躺在特制躺椅上，机器人便能自动完成洗发、吹干的全流程，全程仅需8分钟。‘效率提升了，护工和老人都轻松了。’院长李锡坡感慨道。
养老机器人：从实验室走向真实生活
这台洗头机器人并非个例。近年来，越来越多的养老机器人从实验室走向养老机构，甚至家庭。背后是日益迫切的现实需求：截至2024年底，中国60岁及以上人口超过3亿，占比超五分之一；预计到2035年，这一数字将突破4亿，占比超30%。为应对老龄化，包括中国在内的多国将希望寄托于养老机器人，认为其能减轻社会与家庭的照料负担。
2025年2月，国际电工委员会（IEC）发布了由中国牵头制定的养老机器人国际标准；9月，工信部与民政部联合公布《智能养老服务机器人结对攻关与场景应用试点项目名单》，涵盖情绪陪护、康复支持、生活照料等十大类别，要求各地加大支持力度。然而，这些机器人距离成为老年人‘日常伙伴’仍有一段路要走。
‘替代护工’？技术仍存局限
在深圳市养护院，AI康复治疗机器人通过机械臂扫描老人身体，快速定位后提供按摩、艾灸服务；下棋机器人则内置数百种棋谱，与老人对弈象棋、围棋。近两年，该院已引入上百款机器人，覆盖陪聊、康复、生活照料等领域。‘我们更愿意尝试流程化服务，如洗头、移位、生命体征监测，这些最适合机器接手。’李锡坡说。
连锁机构康乐年华养老产业集团董事长袁治也在主动寻找合适的机器人。她发现，尽管陪伴类机器人已普及，但功能仍停留在对话、放歌、远程医疗等基础层面。‘真正能用的是重复性工作的设备，如喂饭、换尿不湿等细致照护，机器人还做不到。’袁治坦言，养老护理员仍以40、50岁以上人群为主，专业性不足，而机器人能24小时待命，标准化操作出错率更低，‘若能分担部分工作，可节省人力，提升效率’。
相比具身机器人，单项功能设备更受欢迎。湖南女生妮妮因脊肌性肌肉萎缩症长期依赖轮椅，2024年在上海养老展上体验的辅抱式移位机让她印象深刻：设备将她轻轻托起，屏幕显示体重为122斤，远低于父母预估的140斤。这款针对失能老人的机器人通过精准支撑，解决了移位难题，不仅在养老机构试用，也帮助了残障人士。
失能老人：刚需推动技术落地
中国约90%的老年人选择居家养老，其中失能老人约3500万，占比11%；预计到2035年，这一数字将达4600万。湖南一渡医疗科技有限公司CEO陈清团队调研发现，移位对失能老人是刚需：‘他们一天可能被移动七八次，若只有年迈配偶照顾，风险极大。若能顺利坐到轮椅、马桶或床上，基本需求就能满足，无需外人帮忙。’
养老机构同样面临挑战。一位从业者透露，对于体重超150斤的失能老人，移位对护工要求极高，既要保护老人，也要避免自身受伤。‘不少机构将老人简单划分为‘可移位’和‘不可移位’，护工短缺时，甚至被迫将介于两者之间的老人划入‘不可移位’类别。’陈清团队从2021年开始研发辅抱式移位机，2023年推出第八代产品，2024年起在养老机构和家庭中试用。
在大模型技术推动下，一些企业尝试落地通用型具身智能。自变量机器人科技（深圳）有限公司牵头了面向生活照料的智能机器人研发，其联合创始人庞浩介绍，受限于技术，直接让机器人帮老人洗澡、照料仍难度较大，因此选择先让机器人学会洗衣、叠衣、打扫卫生间等家务。‘大模型让机器人对场景理解更强，可将护工从重复劳动中解放，投入情感交流和专业判断。’
养老需求：拒绝‘花里胡哨’
尽管市场上养老机器人种类繁多，但并非每款都适合老人。李锡坡发现，一些初代产品是‘实验室产物’，如压力感应床垫未考虑防水性，生命体征测量仪侵犯隐私，导致老人抗拒。‘真正能落地的产品必须兼顾生理和心理需求，解决真实痛点，否则价格高、操作复杂，很难打开市场。’
在深圳市养护院，新产品需经过2—3轮更新迭代，通过康复、医疗、生活照料等多维度评估，并经过伦理审查后，才能由适合的老人试用。‘被淘汰的产品不少，有些设计复杂到连护工都嫌麻烦。’李锡坡说。
这种实验室与现实的落差不仅发生在中国。英国艾伦·图灵研究所研究员詹姆斯·赖特在《机器人不会拯救日本》一书中指出，日本工程师与老人互动极少，产品仅从工程学角度设计，忽略了护理的意义和价值观，导致护理人员和被护理者沦为‘二维角色’。‘养老其实很基础，老人只想晒晒太阳、推轮椅散步，不需要功能太复杂的东西。’陈清说。
成本与支付：买得起才能用得上
詹姆斯·赖特还指出，尽管日本政府大力支持，但养老机器人落地情况并不理想。2019年一项调查显示，仅约10%的养老机构引入了机器人；2021年另一调查显示，444名家庭护理人员中仅2%使用过护理机器人，且产品常被束之高阁。高昂的价格是主要原因：日本养老机构难以承受购买或租赁成本，也无法通过节省劳动力来降低成本。
国内同样存在这一问题。康乐年华董事长袁治打听过，市面上巡检机器人、送物机器人售价基本在10万至15万元之间，租赁每月也需5000元，加上额外费用，一年下来达六七万元。‘若要普遍进入养老机构，1万至2万元才是可接受的价格区间。’陈清也遇到类似困境：失能老人家庭对移位机需求迫切，但对价格敏感度更高。他曾送一台移位机给月收入2000多元的家庭，对方几乎拿不出钱购买辅助产品。
机器人租赁或共享模式看似可行，但现实是厂家、资金方、本地服务商缺一不可。‘我能搞定资金和设备，但运维做不了，也找不到愿意做本地运维的企业。’陈清无奈地说。
降价的前提是走量。只有出货量够大，产品才能从实验室走向社会，在迭代中更稳定，同时带动产业链发展，压低成本。对企业来说，如何让客户买单仍是最大难题。
支付体系：推动养老产品普及
今年9月，作为科技CEO姚萍在欧洲调研时发现，当地失能老人、残障人士与社会融合度高，积极使用辅助产品，得益于打通的支付体系：特殊人群获得保险后，购买清单内产品或服务时，保险可分担大部分费用，个人仅需支付5%至10%。
中国尚未走到这一步，但已有变化。2024年以来，不少地方政府推出养老政策，政府出资购买产品，企业通过招投标送进失能、半失能老人家庭。‘但这是阶段性措施，长远要靠社会化支付。’姚萍说，作为科技正与商业保险公司洽谈租赁合作，同时与开展长护险试点的地方合作，通过纳入长护险辅具租赁，形成覆盖长护险与商业保险的解决方案。
今年以来，一些地方开始讨论用长护险推动设备租赁进入家庭。据《第一财经》报道，江苏南通越来越多智能辅具企业，甚至人形机器人厂商，跑到当地长护险产业园洽谈合作。
安全与责任：平衡创新与风险
一些受访企业强调，价格不是推广的绝对关键，核心是能否解决痛点。‘社会支付体系迟早会覆盖，但若产品无法解决实际需求，依然不会有人买单。’此外，安全风险是阻碍推广的另一层担忧。陈清的产品目前主要投放在机构端，个人端多靠赠送，原因之一是缺乏完善的售后服务和保险。‘这些机器人直接接触老人，哪怕极小概率出现摔倒、受伤，企业都难以承受后果。’
清华大学人工智能国际治理研究院副院长梁正呼吁，针对养老机器人等AI产品建立保险机制，平衡创新与责任分担。‘生产厂家需充分披露风险，并通过保险机制，由保险公司承担事故赔偿责任。’
姚萍也感受到老人和家属对安全的担忧。她强调，关键还是技术。其团队搭建的AI智慧养老健康平台，结合深度学习、物联网和大数据，实时监测老人使用设备时的健康和安全状况，一旦异常可提前干预。‘这不仅能为养老院、护理机构和社区提供服务，也能用数字化方式评估设备的使用效率和安全性。’
北京社科院研究员王鹏指出，智能养老机器人要让人放心，必须具备高度可靠的安全保障机制，包括多重传感器监测、紧急制动系统和故障自诊断功能等，确保在任何情况下都能保护老人。
《中国新闻周刊》2025年第39期 | 声明：刊用《中国新闻周刊》稿件务经书面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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