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的上海,夏天黏腻的晚风,卷着栀子花和下水道混合的气味,吹遍了红星里的每一条弄堂。
林文祥刚刚签完一份合同,薄薄几页纸,却花光了他和老婆王秀英全部的积蓄。
五万块。
买下了弄堂尽头,那栋三层小楼顶上,一个谁都瞧不上的破阁楼。
“哎呦,文祥!侬脑子是瓦特啦?”
一个刺耳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是住在楼下的邻居李卫东,他捏着一个白得发黄的搪瓷杯,杯口还印着“劳动最光荣”几个红字。
“五万块钱,在咱们上海,都能付个一室户的首付了。你倒好,拿去买这么个黑咕隆咚的鸽子笼?夏天热死,冬天冻死,耗子都比你住得舒坦!”
李卫东声音洪亮,半个弄堂的人都探出头来看热闹,对着林文祥指指点点,脸上全是看傻子似的笑意。
“就是啊,文祥,这买卖做得不灵光。”

“这阁楼连个独立的煤卫都没有,上厕所还要下楼倒马桶,图啥呢?”
林文祥没说话,只是攥紧了手里那份还带着油墨香的购房合同,纸张的边缘被他捏得有些发皱。
面对着整条弄堂的指点和嘲笑,这个刚满三十岁的男人,只是默默地转身,看向那道通往阁楼的、又窄又陡的吱呀作响的木楼梯。
他选择走上去。
这一走,就是二十年。
01
把时间倒回一个月前,林文祥从没想过自己会和“阁楼”两个字扯上关系。
那时候,他还是上海一家国营机床厂的技术员,老婆王秀英在纺织厂上班,他们租住在单位分的十平米小屋里,日子虽然清贫,但那五万块的存折,是他们对未来最踏实的指望。
他们计划着,再攒一两年,就去买一套属于自己的一室一厅。
然而,一封从苏北老家寄来的加急信,打碎了所有的计划。
信是妹妹写的,说母亲突发脑溢血,急需一笔钱做手术,不然……性命堪忧。
那个晚上,十平米的小屋里,夫妻俩彻夜未眠。
“文祥,这可是我们全部的家当了……”王秀英的眼睛哭得红肿,“我们要是把钱都寄回去了,小军怎么办?我们自己怎么办?”

林文祥蹲在地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着劣质香烟,烟雾缭绕中,他的脸忽明忽暗。
他一面是养育自己的老母亲,一面是跟着自己吃苦的妻儿。
手心手背,都是肉。
最终,他掐灭了烟头,声音沙哑:“秀英,那是我妈。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没钱治病。”
王秀英没再说话,只是把头埋在被子里,肩膀无声地耸动着。
第二天,林文祥去邮局,把那张凝聚了他们所有希望的存折,变成了汇款单,寄回了老家。
祸不单行。
就在他们掏空家底,连下个月房租都成了问题的时候,房东下了最后通牒。
单位的房子要收回,统一分配给新来的大学生,限他们半个月内搬走。
半个月,带着一个五岁的儿子,在偌大的上海,能搬到哪里去?
林文祥跑遍了所有认识的亲戚朋友,得到的答复,要么是家里实在挤不出地方,要么就是唉声叹气地劝他回老家发展。
就在他快要绝望的时候,在弄堂口一个生了锈的布告栏上,他看到了一张手写的房屋出售信息。
“急售红星里顶楼阁楼,产权清晰,价格面议。”
他鬼使神差地拨通了那个电话。
房主是个准备全家移民去加拿大的老先生,约他在阁楼见面。
那阁楼,比林文祥想象的还要破。
低矮的斜顶让人直不起腰,墙上满是水渍和霉斑,唯一的一扇老虎窗,积满了灰尘,透不进多少光。
“我急着走,也不跟你多要。”老先生看出了他的窘迫,“五万块,一口价。这阁楼虽然破,但房契地契都在我手里,是清清白白的私产。”
林文祥犹豫了。
五万,正是他寄给母亲做手术的那个数字。
他手里,现在一分钱都没有。
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老先生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了一句让他记了很多年的话。
“小伙子,我看你是个老实人。跟你说句实话,这阁楼看着破,但它的‘天’和‘地’都是干净的,你记住了。”
“天”和“地”?
林文祥听不明白,只当是老先生在说什么玄乎的话。
他唯一清楚的是,如果买下这里,他们一家三口,就不用再付房租,不用再担心被随时赶走。
他咬了咬牙,做出了一个改变他一生的决定。
他厚着脸皮,第二次向所有亲戚朋友开口,不是借宿,而是借钱。
东拼西凑,磨破了嘴皮,看尽了冷眼,总算凑齐了五万块。
当他把这个消息告诉王秀英时,这个一向温顺的女人,第一次对他发了火。
“林文祥,你疯了!那是我们借来的救命钱!你拿去买那么个破地方,儿子将来怎么办?我们这辈子还怎么抬头做人?”
林文祥看着窗外万家灯火,没有一盏属于他们,他只是低声说:“秀英,最起码,我们有家了。一个不会被人赶走的地方,就是家。”
02
家。
这个字,在往后漫长的岁月里,对王秀英来说,更像是一个牢笼。
阁楼的生活,远比她想象的更艰难。
夏天,斜顶的屋顶被太阳晒得滚烫,整个阁楼就像一个巨大的蒸笼,儿子小军热得满身都是痱子。
冬天,西北风从老虎窗的缝隙里灌进来,呜呜地响,冻得人骨头缝里都疼。
最难熬的,是上海的梅雨季节。
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
林文祥不得不用塑料布在房梁上搭起一个临时的“雨棚”,下面放着大大小小的脸盆和水桶,叮叮咚咚的滴水声,能响上一整夜。

就是在这样的一个雨夜,王秀英彻底崩溃了。
她看着丈夫踩着凳子,一次次用毛巾去堵漏水的缝隙,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流下来,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
五岁的儿子林小军被吓得哇哇大哭。
“林文祥!我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才跟你过这种鬼日子!”
王秀英压抑了许久的委屈和怨恨,在这一刻全面爆发。
“你看看人家李卫东家,去年就买了彩电,上个月又装了电话!我们呢?我们住的这是什么地方?是人住的地方吗!”
林文祥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把一个快要接满水的脸盆端走,倒掉,再放回去。
他沉默的样子,更让王秀英火大。
除了生活上的窘迫,更让人窒息的,是邻里间的摩擦和白眼。
红星里是老式弄堂,几户人家共用一个水龙头,一个灶披间。
低头不见抬头见,是非也格外多。
李卫东的老婆,是弄堂里出了名的霸道。
每次王秀英想去灶披间炒个菜,她总能找到各种理由占着唯一的煤气灶。
“哎呀,我这个汤要多炖一会儿,不然不入味。”
“哎呀,我马上就好,你再等等。”
等来等去,等到饭点都过了,灶台还是她的。
李卫东本人,更是把嘲讽林文祥一家,当成了日常的消遣。
他总喜欢在晚饭后,搬个小板凳坐在弄堂口,摇着蒲扇,对着来来往往的邻居,高声点评林文祥的“壮举”。
“你们说,那林文祥是不是读书读傻掉了?五万块钱,存银行里吃利息,也比扔在那个破阁楼上强啊!”
每当这时,林文祥总是拉着老婆孩子,低着头,快步走上那道又暗又陡的楼梯。
“吱呀——吱呀——”
楼梯的声音,像是嘲笑,也像是叹息,伴随了他们整个童年和青年。
03
时间一晃,就是十年。
2008年,席卷全国的下岗潮,最终还是没能放过林文祥所在的机床厂。
他拿着几千块的买断工龄费,成了一名真正的无业游民。
家里的顶梁柱,塌了。
王秀英的抱怨,也从偶尔的爆发,变成了日复一日的念叨。
“林文祥,你看看你,工作也没了,钱也挣不来,当初要不是你非要买这个破阁楼,我们至于现在这样吗?”
就在全家人的情绪都跌到谷底的时候,一个传闻,像风一样吹遍了整个红星里。
——他们这片区域,要拆迁了!
据说,是要建一个大型的购物中心。
沉寂了多年的弄堂,一下子炸开了锅。
家家户户都在讨论着拆迁补偿款,讨论着将来能分到几套房。
李卫东家,更是成了整个弄堂的消息中心和焦点。
他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一张规划图的复印件,每天都有一大群邻居围着他,听他分析讲解。
“看到了吗?我们这里,是商业规划的黄金地段!补偿标准肯定低不了!”李卫东指着图纸,唾沫横飞,“我家这套,六十个平方,正儿八经的产权房,到时候分两套房子,再拿百来万现金,一点问题都没有!”
说完,他总不忘斜眼看一眼从他家门前经过的林文祥,阴阳怪气地补上一句。
“哎,可惜啊,有的人咯,买了个没名没分的阁楼,算不算面积都难说,别是违章建筑吧?到时候一分钱拿不到,还要自己花钱拆掉,那就搞笑了呀!”
邻居们发出一阵哄笑。
尽管被如此嘲讽,但这个传闻,还是让林文祥和王秀英的心里,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希望。
或许……或许真的能拿到一笔补偿款呢?
哪怕只有十几万,也够他们离开这个鬼地方,去租个像样点的房子了。
那段时间,王秀英的抱怨都少了许多,脸上甚至有了些许笑容。
然而,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三个月后,那个所谓的“拆迁计划”,被证实是空穴来风。
要建的购物中心,选址在了别处。
红星里的生活,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邻居们的失望,很快就转化成了更猛烈的、对林文祥的嘲笑。
“看吧,我就说他林文祥没那个发财的命!”李卫东又坐在了弄堂口,摇着他的蒲扇,“穷人,就该认命!”
这一次的打击,对王秀英是致命的。
她心中的那点火苗,被彻底浇灭了。
她看着林文祥,眼神里只剩下认命般的绝望。
04
又一个十年,在阁楼的酷暑严寒和邻居的冷嘲热讽中,悄然滑过。
时间来到了2018年。
上海早已不是二十年前的模样,黄浦江两岸,高楼林立,霓虹璀璨,像一个遥远又魔幻的梦。
而红星里,则像这个梦境边缘一个被遗忘的、衰老的角落。
墙皮大片大片地脱落,露出里面青灰色的砖,纵横交错的电线,像巨大的蜘蛛网,笼罩着弄堂狭窄的天空。
林文祥,也从一个三十岁的青年,变成了一个年近半百、两鬓斑白的中年男人。
下岗后,他去学了修家电,凭着一股钻研劲,手艺倒也不错,靠着给街坊邻里修修补补,勉强维持着家里的开销和儿子林小军的学费。
林小军已经上了大学,这是这个家庭唯一的骄傲。
但也正是为了他高昂的学费和生活费,这个家,早已是债台高筑。
王秀英的纺织厂也倒闭了,她现在在一家超市做收银员,常年的站立,让她的腰和腿都落下了毛病。
二十年的阁楼生活,像一把钝刀子,磨去了她所有的灵气和希望,只剩下麻木和疲惫。
这一天,红星里平静了二十年的空气,被一张贴在公告栏上的红头文件,彻底引爆了。
这一次,不是传闻。
白纸黑字,盖着鲜红的公章。
“虹口区地块房屋征收公告”。
整个弄堂,都疯了。
人们从四面八方涌向那块小小的公告栏,脸上挂着激动、贪婪、焦虑、狂喜……种种复杂的情绪。
李卫东像个打了胜仗的将军,被一群邻居簇拥在中间,他拿着个计算器,噼里啪啦地按着,嘴里不停地喊着:
“发财了!我们家这次是真的要发财了!”
人群的喧嚣,像潮水一样,涌进那间小小的阁楼。
王秀英正在给林文祥准备晚饭,听到外面的动静,她的手一抖,一盘炒好的青菜,“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她冲到窗边,看着楼下狂欢的人群,回头死死地盯着林文祥,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林文祥,我告诉你!”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尖利,发着抖。
“二十年了!我跟着你在这个鬼地方,过了二十年猪狗不如的日子!”
“这一次,这一次要是我们再拿不到钱搬出去,我就跟你离婚!我一天都不要再待下去了!我受够了!”
最后三个字,她几乎是嘶吼出来的。
这是她二十年来,积压在心底最深处的呐喊,也是给林文祥下的,最后的通牒。
05
公告栏前,人山人海。
第二天,更详细的《房屋征收补偿方案》贴了出来。
人群比昨天更加拥挤,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杂着汗味、香烟味和金钱味的焦灼气息。
李卫东无疑是全场的焦点,他嗓门最大,胳膊下夹着个皮包,俨然一副“拆迁专家”的派头。
他家的补偿款,他早就心算过无数遍了。
“哈哈!看到了吗?”他指着方案上的一条,对周围的人高声炫耀,“我家六十个平方,按照这个‘拆一还一’的最高标准,能换两套郊区的新房子,再拿一百多万现金!下半辈子,吃喝不愁啦!”
周围响起一片羡慕的“啧啧”声和恭维声。
李卫东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扫了一圈,很快就定格在了被挤在外围,显得格格不入的林文祥身上。
林文祥是被王秀英硬拽下来的。
他那张被生活压得有些佝偻的背,在兴奋的人群中,显得那么单薄。
李卫东像是发现了新的乐子,故意把声音提得更高了。
“哎,我说文祥啊,侬还来挤什么闹猛(凑什么热闹)啊?侬那个破阁楼的房产证有伐?上面写的面积是多少啊?可别到头来,连个搬家费都没有,要白送给人家了呀!”
他这话一出,人群中立刻爆发出一阵毫不掩饰的哄堂大笑。
“就是啊,李哥说得对,阁楼不算面积的吧?”
“他那个怕是当年自己乱搭的,算违章建筑,要倒扣钱的!”
这些嘲笑,像一根根针,扎在林文祥和王秀英的身上。
王秀英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她死死地掐着林文祥的胳膊,用只有他们俩能听到的声音,发着狠:“林文祥,你去!你去给我看清楚!今天要是没个结果,我们就不过了!”
在妻子绝望的目光和邻居们看好戏的眼神中,林文祥像个即将走上刑场的犯人,一步一步,艰难地挤进了人群的最里层。
他的目光,在那张贴满了密密麻麻小字的补偿方案上,焦急地搜寻着。
他的手心全是汗,心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终于,他看到了熟悉的“红星里”的字样,但后面的补偿细则,却是一片空白,只标注着“详见补充条款”。
他的心,一瞬间沉到了谷底。
完了。
就在这时,李卫东的笑声再次传来:“哈哈,看他那傻样!肯定是找不到自家门牌号,白日梦做醒了!”
林文祥不甘心,他的目光像疯了一样,顺着那行字往下,一直看到了整张公告的最末端。
在那里,有一行几乎被人忽略的小字标题。
“关于历史遗留问题及特殊产权建筑的补充安置办法”。
就是这里!
林文祥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他的眼睛,死死地、死死地钉在那一小段补充文字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周围所有的喧嚣,李卫东的嘲笑,妻子的催促,邻居的议论……所有声音都像潮水般退去,在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几行铅字。
他的手,那双常年修理家电、布满了老茧和伤痕的手,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捏在手里的那份,被他珍藏了二十年,已经泛黄变脆的购房合同复印件,被抖得“簌簌”作响。
他的脸,那张被二十年风霜雨雪刻满了沟壑的脸,在一瞬间,血色褪尽,变得惨白。
随即,一股巨大的、无法言说的情绪,像火山一样从他心底喷涌而出,冲得他四肢百骸都在战栗,冲得他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
王秀英看他脸色不对,以为是最坏的结果发生了,她的心也跟着沉入冰窖,颤抖着拉了拉他的衣角。
“文祥,怎么了?到底怎么了?是不是……是不是我们不符合条件?一分钱……都没有?”
林文祥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
他没有回答妻子。
他的目光,甚至没有看一眼旁边还在得意大笑的李卫东。
他的视线,穿过了所有嘲杂的人群,越过了那些破败的屋檐,望向了那道通往他家阁楼的、又窄又陡的楼梯。
仿佛要将那二十年的辛酸、委屈、坚守,再重新看一遍。
然后,两行滚烫的热泪,毫无征兆地,从这个沉默了二十年的男人眼眶中,汹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