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取消姑父工作调动的电话,我只用了一分钟不到就打完了。
电话那头,我托了天大人情的老同学还在跟我客气,问是不是有什么变动。
我说,是,麻烦你了,张建军师傅那边的情况,先停一停。
那一瞬间,我们家客厅里吵吵嚷嚷的祝酒声、麻将声,还有电视里传来的春晚的热闹动静,好像“唰”地一下,全被抽走了。
世界安静得只剩下我挂断电话后,手机轻轻放在茶几上的那一声“嗒”。
所有人都看着我,眼神里混杂着震惊、不解,还有一丝我读不懂的慌乱。
我心里那点因为回家过年而积攒起来的热乎气,就像被一盆兜头浇下的冰水,从天灵盖凉到了脚后跟。我原本以为,亲情这东西,是人心里最后的避风港,能遮风挡雨。可直到今天我才明白,有时候,伤你最深的风雨,恰恰就来自这个港湾。
第1章 回家的路
腊月二十八,我开着那辆陪了我五年的旧大众,行驶在回老家的高速上。
车窗外,是北方冬日里特有的萧瑟景象,光秃秃的树丫子划过灰蒙蒙的天。可我心里头,却跟揣了个小火炉似的,暖洋洋的。
车载音响里放着老歌,我跟着哼哼。后备箱里塞得满满当当,给爸妈买的按摩椅,给小侄子买的无人机,还有最大的一份,是给姑父张建军一家准备的。上好的烟酒茶叶,还有托人从上海捎回来的几样时兴的补品。
这些东西不便宜,但我心甘情愿。
因为这次回家,我不光是带了年货,还给姑父带去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姑父张建军,是我爸的表兄弟,也是带我入行的师父。
我从小就不爱念书,高中毕业就进了社会,瞎混了两年。是姑父看我不是个事儿,把我领进了工厂,手把手地教我开机床,看图纸,磨刀具。
我们那行,叫精密加工,听着挺高级,其实就是个蓝领手艺人。整天跟冰冷的铁疙瘩打交道,身上总是一股机油味儿。
但姑父不一样,他能把一块普普通通的钢材,做得跟艺术品似的,分毫不差。厂里那些德国进口的高级机床,年轻的工程师玩不转,最后还得请他出马。
他常跟我说:“小涛,咱做手艺的,手上得有准儿,心里也得有准儿。这准儿,就是良心。”
我跟着他学了十年,从一个毛头小子,成了厂里的技术骨干。后来有机会跳槽到一家更大的合资企业,工资翻了几番,也是姑父一个劲儿地催我,说好男儿志在四方,别守着他这个老头子。
我走了,他还在原来的老国企里待着。年纪大了,眼神花了,常年站着干活,腰和腿都有毛病。厂里效益一年不如一年,他也快到退休的年纪了,就想安安稳稳地混到头。
可我心里过意不去。
师徒一场,父子一般。我如今出息了,总想着能拉他一把。
机会说来就来。我公司的一个供应商,也是一家大型国企,正好要成立一个新的技术攻关小组,需要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师傅坐镇指导,当个技术顾问。活儿不累,就是看看图纸,指导一下年轻人,但待遇和级别都比姑父现在强得多。
最关键的是,这个岗位清闲,不用再一天十几个小时地站在机床边上了,能让他那双老寒腿好好歇歇。
我为了这事,跑前跑后磨了小半年。请老同学吃饭,托关系递简历,把姑父一辈子的技术成果和荣誉证书整理得厚厚一沓。最后总算把事情敲定了,就等年后办手续。
我把这事儿电话里跟姑父一提,他激动得半天没说出话来,一个劲儿地说:“小涛,让你费心了,让你破费了……”
我笑着说:“姑父,咱爷俩说这个就见外了。你安心等着,我过年回去,咱们好好喝一个。”
车子下了高速,熟悉的县城街道就在眼前。我深吸一口气,空气里似乎都飘着一股子年味儿。
回家的感觉,真好。
我把车停在父母家楼下,他们早就等在窗口了。我妈看我大包小包地往下搬,嘴里念叨着“乱花钱”,眼睛却笑得眯成了一条缝。
我爸拍着我的肩膀,话不多,就两个字:“回来啦。”
但我知道,这两个字里,有他一整年的惦念。
在家里安顿好,我提上给姑父准备的年货,就往他家走。两家离得不远,就隔着两条街。
姑姑林秀娟是我爸的亲妹妹。她这人,怎么说呢,心不坏,就是爱面子,嘴巴有点碎。年轻时是个美人,嫁给姑父这个老实巴交的技术工人,她嘴上不说,心里头总觉得有点亏。
尤其这几年,看着身边的人家一个个都发了财,不是做生意当了老板,就是孩子考上名牌大学留在了大城市,她心里的不平衡就更厉害了。
开门的是我表弟张磊,姑姑的宝贝儿子。
他比我小两岁,没正经上过班,前几年倒腾过服装,赔了。这两年听说在玩什么直播带货,弄得挺时髦,头发染得黄灿灿的,耳朵上还戴着个亮闪闪的钉。
“哟,涛哥回来啦!”他接过我手里的东西,眼神在我身上上下打量了一圈,“开车回来的?还是那辆大众吧?该换啦,哥,现在我们这圈里,没个BBA都不好意思出门。”
我笑了笑,没接话。
姑姑从厨房里探出头来,系着围裙,看到我,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哎呀,小涛来了!快进来坐!你看你这孩子,来就来,还带这么多东西,太见外了!”
“应该的,姑姑。”我换了鞋,走进客厅。
姑父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看到我,立马站了起来,脸上是那种发自内心的、朴实的欢喜。
“小涛!”他走过来,有些拘谨地搓着手,“路上累了吧?快坐快坐。”
我把手里的一个文件袋递给他:“姑父,这是调动那边需要的一些材料清单,您年后准备一下。事情,妥了。”
姑父接过文件袋的手,微微有些颤抖。他打开看了一眼,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好,好……小涛,姑父……姑父都不知道说啥好了。”
“说啥呀,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姑姑一把抢过文件袋,笑得合不拢嘴,“我就知道我们家小涛有出息!不像某些人,一天到晚就知道在网上瞎嚷嚷,没个正经事儿。”
她说着,斜了张磊一眼。
张磊不乐意了,把脖子一梗:“妈,你懂什么!我这叫新媒体创业!上个月我一场直播就卖了十几万的货,你那点退休金,不够我一晚上赚的!涛哥那是辛苦钱,我这是风口上的钱,能一样吗?”
“就你能!”姑姑瞪了他一眼,但眉眼里的得意却藏不住。
我坐在沙发上,听着他们母子俩斗嘴,心里觉得暖暖的。
这就是家,有吵有闹,但热热闹。
姑父没理他们,只是一个劲儿地给我倒茶,给我拿水果,那份感激和亲近,是装不出来的。
晚饭,姑姑做了一大桌子菜。姑父把珍藏了多年的好酒拿了出来,非要跟我喝几杯。
酒过三巡,话匣子就打开了。姑姑开始不厌其烦地跟我讲张磊的“光辉事迹”,说他现在是多大的一个“网红”,有多少粉丝,哪个老板又请他吃饭了。
我只是微笑着听,时不时地附和两句。
我知道,她这是在我面前给她儿子争面子。我理解。
姑父几次想把话题转到我的工作上,问我公司里的情况,都被姑姑三言两语岔开了。
“哎呀,他爸,小涛那工作有啥好问的,不就是天天在车间里对着一堆破铜烂铁嘛,又脏又累,一个月能有几个钱?哪有我们家小磊轻松,动动嘴皮子,钱就来了。”
姑父的脸沉了下去:“你胡说八道什么!小涛那是技术!是本事!”
“本事?本事能当饭吃啊?”姑姑不屑地撇撇嘴,“你看小磊,上个月就提了辆新车,宝马!小涛,你那车开了几年了?也该换换了,不然以后找对象,人家姑娘都瞧不上你。”
我端着酒杯的手,在半空中停了一下。
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扎了一下,不疼,但有点不舒服。
我笑了笑,把杯里的酒喝干:“姑姑说的是,我这车是旧了点。”
那晚,我没在姑父家待太久。临走时,姑父把我送到楼下,塞给我一个红包,厚厚的。
“小涛,拿着。姑父知道你为了我的事花了不少钱,这点钱你先拿着,不够……不够我再想办法。”
我把红包推了回去,态度很坚决:“姑"父,你要是这样,那工作的事我就不管了。我帮您,不是图这个。”
姑父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最后重重地叹了口气。
“你姑姑那个人,你别往心里去。她就是……就是嘴碎,没坏心。”
我点点头:“我知道的,姑父。您快回去吧,外面冷。”
看着姑父转身回去的背影,比几年前又佝偻了一些,我心里五味杂陈。
那晚的风,有点凉。
第2章 席间的风暴
大年三十,我们一大家子人,雷打不动地要聚在奶奶家吃年夜饭。
奶奶家住在老城区的一栋旧楼里,房子不大,但每年这个时候,总是被我们这群儿孙辈挤得满满当当,热闹非凡。
我到的时候,叔叔伯伯家的兄弟姐妹们都差不多到齐了。大家互相打着招呼,说着一年来的近况,屋子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姑姑一家是踩着饭点来的。
姑姑一进门,就跟个花蝴蝶似的,在亲戚堆里穿梭,嗓门也提得老高。
“哎哟,二嫂,你这新烫的头发真好看!”
“三哥,听说你家闺女考上公务员了?真是厉害呀!”
转了一圈,她最后坐到了我妈身边,拉着我妈的手,貌似亲热,实则炫耀地开了口。
“嫂子,你看我们家小磊,现在可出息了。前两天,市里那个什么电商协会还请他去做演讲呢,台下乌泱泱的全是人!他说现在这叫什么‘粉丝经济’,我也不懂,反正就知道挺能挣钱的。”
我妈是个老实人,只会跟着笑:“是吗?那敢情好,小磊有出息了。”
张磊则被一群年龄相仿的弟妹们围在中间,正唾沫横飞地讲着他的直播趣事。他从兜里掏出最新款的折叠屏手机,像变魔术一样展示给众人看,引来一片惊叹。
“这算什么,”他得意洋洋地说,“等我下个月换辆保时捷,到时候带你们兜风去!”
我坐在角落里,默默地喝着茶。姑父则坐在我旁边,显得有些局促,时不时地看我一眼,眼神里带着点歉意。
我朝他笑了笑,示意我没事。
年夜饭开始了。满满一大桌子菜,热气腾腾。
按照惯例,小辈们要轮流给长辈敬酒。
轮到我的时候,我端起酒杯,先敬了奶奶,然后是我爸妈,叔叔伯伯们。最后,我走到了姑父面前。
“姑父,我敬您一杯。祝您新年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姑父激动地站起来,端着杯子,嘴唇哆嗦着:“小涛,该我敬你,该我敬你……”
我们俩正客气着,姑姑在一旁凉飕飕地开了口。
“行了行了,建军,你坐下。小涛敬你是应该的。他小时候,你没少疼他。现在他有本事了,给你办点事,那不是理所应当的嘛。”
这话一出,桌上的气氛瞬间有点微妙。
我端着酒杯的手,僵了一下。
什么叫“理所应当”?
我爸的脸色有点不好看了,刚想说话,我妈在桌子底下轻轻碰了他一下,示意他别作声。大过年的,谁也不想闹不愉快。
我压下心里的不快,笑了笑,把酒喝了。
可这仅仅只是个开始。
席间,大家聊起了各自的工作。有人在单位当个小领导,有人自己开了个小店,虽然都算不上大富大贵,但也都是踏踏实实过日子的人。
轮到我时,一个堂哥问我:“小涛,听说你现在是技术总监了?那肯定管不少人吧?工资也高吧?”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张磊就在对面阴阳怪气地开了腔。
“总监?嗨,说白了不还是个高级打工的。涛哥,不是我说你,你那行早就过时了。现在是什么时代?互联网时代!流量为王!你辛辛苦苦一个月,不够我一场直播的打赏钱。你说你天天跟那些机器零件打交道,有什么意思?”
这话太刺耳了。
不光是我,连桌上好几个在工厂上班的长辈,脸色都变了。
我爸“啪”地一下把筷子放在了碗上,声音不大,但在当时却格外响亮。
“张磊,怎么跟你哥说话呢?”
姑姑立刻护犊子:“哎呀,大哥,你别生气。小磊这孩子说话直,他没有恶意的。他说的是实话嘛,现在大学生都找不到工作,谁还愿意去当工人啊?又苦又累,还没社会地位。”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直接对准了我。
“小涛啊,不是姑姑说你。你也老大不小了,该为自己以后考虑考虑了。你看你,一年到头就在车间里,认识的都是些什么人?连个对象都找不到。我们家小磊就不一样了,他那个圈子里,全是帅哥美女,前两天还有个女粉丝,开着法拉利来找他呢!”
她越说越起劲,完全没注意到桌上大多数人已经放下了筷子,气氛尴尬到了冰点。
“还有啊,你帮了你姑父这么大的忙,我们全家都感激你。但是呢,人情归人情,事理归事理。你姑父这个调动,说到底,也是给你自己脸上贴金嘛。以后你在单位里,说出去‘我帮我姑父安排了工作’,多有面子啊!这也算是你们单位对你的一种投资嘛,对不对?”
我静静地听着,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原来,在我费尽心力为姑父奔走的时候,在他们眼里,这一切不过是我为了自己的面子,是一场“投资”。
我所有的善意和情分,都被他们用最功利、最冰冷的算计给解构了。
我抬起头,看着姑姑那张因为兴奋而微微泛红的脸,看着张磊那一脸的轻蔑和得意,再看看坐在一旁,满脸通红,想说又不敢说的姑父。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特别没意思。
我所有的付出,好像都成了一个笑话。
第3章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饭桌上的空气,已经冷得能结出冰碴子了。
亲戚们你看我,我看你,谁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几个婶婶伯母想打个圆场,说几句“大过年的,都少说两句”,但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我爸的脸已经黑得像锅底了。他盯着姑姑,沉声说:“秀娟,你喝多了吧?”
姑姑脖子一梗,声音更大了:“我喝多什么了?我说的哪句不是实话?大哥,我知道你疼小涛,可咱们不能护短。现在这社会就是这样,笑贫不笑娼!没钱,你本事再大,人家也瞧不起你!”
她指着我,几乎是戳着我的鼻子说:“小涛,你别不爱听。你看看你,穿的还是几年前的旧夹克,开的还是那破车。你再看看小磊,从头到脚一身名牌!这就是差距!你帮我们家是情分,但你也不能总活在过去啊,得跟上时代!”
“妈!你少说两句!”张磊虽然得意,但也觉得他妈说得有点过了,拉了她一下。
“我凭什么少说?我这是为了他好!”姑姑甩开儿子的手,“他帮了你爸,我们领情。但不能因为这个,就觉得我们家欠了他多大的恩情似的。说白了,他要不是我亲侄子,这事他能这么上心?还不是看在亲戚这层关系上,以后大家能互相帮衬嘛!”
“互相帮衬?”我终于开口了,声音很平静,但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我看着姑姑,问道:“姑姑,在你眼里,我帮姑父,就是为了以后让你们‘帮衬’我吗?”
“那……那不然呢?”姑姑被我问得一愣,但还是嘴硬道,“人情往来,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我笑了。
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带着无尽悲凉的笑。
我转头看向一直沉默的姑父,他的头几乎要埋进碗里去了,手里的酒杯被他攥得紧紧的,指节都发白了。
“姑父,”我轻声问,“您也是这么想的吗?”
姑父猛地抬起头,嘴唇翕动着,眼睛里全是痛苦和挣扎。他想说什么,但看了看旁边的姑姑,又把话咽了回去。
最后,他只是颓然地低下了头,闷闷地说了一句:“小涛……别跟你姑姑一般见识……”
这一句“别跟她一般见识”,成了压垮我心里那头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不是愤怒,而是失望。
是那种你把一颗真心捧出去,结果被人踩在地上,还嫌它脏的,透心凉的失望。
我一直以为,我和姑父之间,是师徒,是亲人,是手艺人之间惺惺相惜的情义。我帮他,是因为我敬重他,感念他当年的知遇之恩。这里面,没有一分一毫的算计。
可现在我才发现,这一切都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在姑姑和表弟眼里,我只是一个可以利用的、有点“过时”的亲戚。我的付出,被他们当成了理所当然的交换。我的情义,被他们用金钱和面子反复衡量。
而我最敬重的姑父,在这一切面前,选择了沉默。
他的沉默,比姑姑的刻薄和表弟的轻蔑,更像一把刀子,精准地捅在我心窝最软的地方。
我慢慢地站了起来。
整个饭桌上的人都看着我。
我拿起面前的酒杯,将杯中剩余的白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划过喉咙,像是烧起了一把火。
“这顿年夜饭,我吃好了。”我对奶奶和爸妈说,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我还有点事,先走了。”
说完,我没有再看姑姑一家人任何一眼,转身就往外走。
“小涛!”我妈在后面喊我。
“哥!”几个堂弟堂妹也站了起来。
我没有回头。
我怕一回头,眼里的那点湿润,就再也藏不住了。
走出奶奶家那栋老旧的单元楼,外面正下着小雪。细碎的雪花落在脸上,冰冰凉凉的,反而让我混乱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不远处,传来一阵阵烟花炸响的声音,绚烂的光芒在夜空中一闪而过。
家家户户的窗户里,都透出温暖的灯光和欢声笑语。
世界那么热闹,可那份热闹,好像跟我没有一点关系。
我一个人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雪花落在我的头发上、肩膀上,很快就积了薄薄的一层。
我掏出手机,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划过,找到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电话接通了。
“喂,小涛啊!新年好啊!”老同学热情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
我吸了吸鼻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点。
“新年好,老同学。”
我说。
“那个……跟你说个事。关于我姑父张建军师傅调动的事,可能……需要先停一下。”
第4章 沉默的对峙
当我推开家门的时候,客厅里一片死寂。
我爸坐在沙发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烟头。我妈坐在他旁边,眼睛红红的,显然是哭过了。
看到我回来,我妈立刻站了起来,想说什么,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只是拉着我的手,一个劲儿地摩挲着,嘴里念叨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我爸摁灭了手里的烟,抬起头看我,眼神复杂。
“给你姑姑他们打电话了?”他问。
我点点头,没说话。
我没给他们打电话。是奶奶家的亲戚,把我在饭桌上拂袖而去,并且可能要取消调动的事情,第一时间就“广播”了出去。
我爸叹了口气,摆了摆手:“算了,这事……是他们做得太过分了。”
他顿了顿,又说:“不过小涛,你姑父他人是老实的,他……”
“爸,”我打断了他,“我知道。但这件事,已经不只是姑父一个人的事了。”
我坐到沙发上,感觉浑身都像是被抽干了力气。
我不是在赌气,也不是一时冲动。
在从奶奶家走回来的那段路上,我想了很多。
我想起刚进厂时,姑父手把手教我摇机床的场景。夏天,车间里跟蒸笼一样,他把自己的那台小风扇对着我吹,自己热得满身是汗。
我想起我第一次独立完成一个高难度零件,他拿着游标卡尺翻来覆去地看,脸上那份骄傲,比他自己得了奖状还高兴。
我想起我离开老家去大城市打拼,临走前一晚,他拉着我喝了一宿的酒,跟我说了很多话。他说,做人要跟做零件一样,方就是方,圆就是圆,不能差一丝一毫,心里得有杆秤。
这些情分,我都记着。一辈子也忘不了。
所以,我才想尽我所能,让他晚年能过得舒坦一点。
可是,情分是相互的。尊重,也是相互的。
当我的这份情义,被他们当成炫耀的资本,当成理所应当的索取,甚至当成我“为自己脸上贴金”的投资时,这份情义就已经变了味。
它不再是温润的玉,而成了一块硌人的石头。
如果我今天忍了,接受了他们的逻辑,那么以后呢?
姑父顺利调动过去,在他们眼里,那就是张磊“有面子”,是他们家人脉广。而我,依旧是那个“过时的工人”,那个他们可以随意贬低、拿来衬托自己儿子成功的背景板。
我的善意,会变成他们得寸进尺的台阶。
我不能让我的师父,我曾经最敬重的人,在这样的家庭氛围里,慢慢默认这种价值观。
沉默,就是纵容。
大概过了半个多小时,我家的门铃响了。
我妈去开的门。
门外站着的,是姑姑,姑父,还有表弟张磊。
姑姑的眼睛也是红的,看样子是哭闹过了。张磊站在她身后,一脸的不忿和烦躁。
姑父的脸色,是我从未见过的灰败。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小涛,你这是什么意思!”姑姑一进门,就冲我嚷嚷起来,声音尖利,“大过年的,你让你姑父下不来台是不是?我们家哪里对不起你了,你要这么做?”
我没有看她,只是平静地看着姑父。
“姑父,您也觉得,是我让您下不来台吗?”
姑父的肩膀垮了下去,他躲开我的眼神,低着头,一言不发。
张磊在旁边帮腔:“涛哥,我知道我妈说话不好听,但她也是长辈,你至于吗?为了一两句话,就把我爸的工作给搅黄了?你这心也太窄了吧!”
“心窄?”我冷笑一声,站了起来,直视着他,“张磊,我问你,在你眼里,我做的是什么工作?”
他被我问得一愣,随即撇撇嘴:“不就是……工人嘛,搞技术的。”
“对,是工人。”我说,“是你们嘴里又脏又累,没社会地位,赚辛苦钱,早就该被时代淘汰的工人。那你现在为什么要来求一个‘过时’的工人,去帮你爸办一件对你们来说‘理所应当’的事呢?你们那么有本事,你不是人脉广,能上电视吗?你自己去办啊!”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钉子一样,钉在客厅的空气里。
张磊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指着我:“你……”
“我怎么了?”我迎着他的目光,一步不让,“我靠我这双摆弄‘破铜烂铁’的手吃饭,我没偷没抢,我赚的每一分钱都干干净净。我瞧不起你吗?没有。我只是瞧不起,你一边享受着我这种人带来的便利,一边又打心眼儿里瞧不起我们这种人!”
“还有你,姑姑。”我转向林秀娟,“你说我给姑父办事,是为了我自己有面子。好,那现在我告诉你,这个面子,我不要了。我宁可没这个面子,也不想让我的心意,被你们当成驴肝肺!”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姑姑被我一番话说得哑口无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最后,她把所有的气都撒在了姑父身上,伸手就去拧他的胳膊。
“张建军!你死人啊!你倒是说句话啊!你看看你带出来的好徒弟,现在都要骑到我们脖子上拉屎了!”
姑父被她拧得一个趔趄,他猛地甩开她的手,眼睛赤红地瞪着她,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老实巴交的姑父露出这样的神情。
他嘶哑着嗓子,几乎是吼了出来:“够了!还嫌不够丢人吗!”
吼完这一句,他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缓缓地转过身,看着我。
那眼神里,有羞愧,有悔恨,有痛苦,还有一丝我读不懂的哀求。
我们就这样对视着,沉默着。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这场无声的对峙,比任何激烈的争吵都更让人窒息。
第5章 一碗阳春面
姑姑一家最终是怎么走的,我记不太清了。
好像是我爸把他们“请”出去的。临走前,姑姑还在门口哭天抢地,骂我忘恩负义,白眼狼。
那些刻薄的字眼,像刀子一样飞过来,但我已经感觉不到疼了。
心麻了。
屋子里终于又恢复了安静,但那种压抑的气氛,比之前更重了。
我妈坐在那里,默默地掉眼泪。
我爸抽完了最后一根烟,把烟头狠狠地摁在烟灰缸里,站起身,走到我身边,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儿子,你做得对。”
说完,他转身进了卧室,关上了门。
我一个人在客厅里坐了很久,直到窗外的天色开始泛白,新年的第一缕晨光照了进来。
电视里还在重播着春晚,但我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姑父最后看我的那个眼神。
我知道,我伤到他了。
可我,又何尝不是被伤得体无完肤?
亲情这东西,有时候像一件厚棉袄,天寒地冻的时候,能给你温暖。可要是棉袄里藏了针,扎得你生疼,那还不如不穿。
大年初一,我们家冷冷清清。
往年这个时候,家里总是人来人往,亲戚们互相拜年,热闹非凡。但今年,一个电话都没有。
我妈做好了早饭,饺子,但我一口也吃不下。
我跟爸妈说,我想出去走走。
他们没拦我,只是叮嘱我多穿点衣服。
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小城不大,到处都挂着红灯笼,贴着春联,充满了节日的喜庆。可这份喜庆,却让我觉得更加孤独。
不知不觉,我走到了城南的老工业区。
这里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也是我和姑父曾经一起奋斗过的地方。
那家老国企的大门紧锁着,红砖墙上爬满了枯藤,墙皮大片大片地剥落。透过铁门的缝隙,我能看到里面荒草丛生的院子,和那些静静矗立在风雪里,早已锈迹斑斑的旧机床。
这里,承载了我整个青春的记忆。
那些关于汗水、机油和钢铁的记忆。
那些关于师徒情分的记忆。
我站在大门口,站了很久很久。
直到我的手脚都冻得麻木了,才转身离开。
肚子饿得咕咕叫。我在附近找了一家还开着门的小面馆。
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大叔,看样子也是个老工人,手上全是厚厚的老茧。
“小伙子,吃点啥?”
“来碗阳春面吧。”
热气腾腾的面条端了上来,清汤白面,上面撒着一把翠绿的葱花。
我拿起筷子,刚吃了一口,眼泪就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
一滴,两滴,砸在汤碗里,漾开一圈小小的涟漪。
我不想哭的,一个快三十岁的男人,在一家小面馆里哭,太丢人了。
可我忍不住。
所有的委屈,失望,不甘,在那一刻,都随着这碗面的热气,蒸腾了上来。
我一边哭,一边大口地吃着面。
就在这时,面馆的门被推开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进来。
是姑父。
他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头发更白了,背也更驼了。他穿着一件半旧的蓝色工装棉袄,脸上布满了深深的浅浅的皱纹。
他看到了我,脚步顿住了。
我也愣住了,嘴里还含着面条,眼泪还挂在脸上,样子狼狈极了。
我们俩就这么隔着几张桌子,遥遥相望着。
面馆老板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识趣地走进了后厨。
最终,还是姑父先动了。
他缓缓地走到我的桌子对面,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他没有说话,只是从兜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烟,抽出一根,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
烟雾缭绕中,他的脸显得更加沧桑。
“小涛,”他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厉害,“昨天的事……是姑父对不住你。”
我放下筷子,用手背胡乱地抹了一把脸。
“事情已经过去了。”我说。
“过不去。”姑父摇了摇头,他把烟灰弹在地上,“我昨晚想了一夜,没合眼。我在想,我张建军这辈子,到底活了个什么?”
他看着我,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我一辈子跟钢铁打交道,讲究的就是个规矩,是个尺寸。可我活到这把岁数,连家里的人情世故,都看不明白,活得稀里糊涂。”
“你姑姑她……她被钱和面子蒙了心。你表弟,从小被我们惯坏了,不知道天高地厚。他们说那些混账话,是我没管教好,是我的错。”
他掐灭了烟,双手插进花白的头发里,痛苦地抱住了头。
“可我最对不住的,是你啊,小涛。”
“我明明知道他们说的是错的,我明明心里跟刀割一样难受,可我……我就是个!我不敢当着那么多亲戚的面,去跟她吵,去维护你。我怕家丑外扬,我怕这个年过不好……”
“结果呢,这个年,还是被我过得一塌糊涂。”
他的肩膀剧烈地抖动着,一个年过半百的男人,在我面前,像个孩子一样,压抑地啜泣了起来。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揪了一下。
所有的怨气,在那一刻,都烟消云散了。
我站起身,走到他身边,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
“姑父,”我说,“别这样。”
他抬起头,老泪纵横。
“小涛,那个工作的事……你别管了。是我没福气。我张建军,还没落魄到要靠着徒弟被人戳脊梁骨,来换一个清闲的岗位。”
“我这身手艺,还没丢。大不了,我提前退休,自己出去找活干。哪怕是去给人家看大门,也比受这份窝囊气强!”
我看着他通红的眼睛,看着他那双因为常年和机油、铁屑打交道而变得粗糙、变形的手。
我忽然明白了。
姑父心里的那杆秤,一直都在。
只是被生活的琐碎和家庭的压力,蒙上了灰尘。
而我昨天那通电话,就像一阵狂风,吹走了那些灰尘,也差点把秤杆给吹断了。
我重新坐回他的对面,给他的茶杯里续上热水。
“姑父,”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工作的事,我们可以再想别的办法。”
“但是,有些道理,我们得让他们明白。”
第6章 手艺人的尊严
那天在面馆,我和姑父聊了很久。
从我小时候跟着他屁股后面捡铁钉,聊到他年轻时为了攻克一个技术难题,在车间里连着待了三天三夜。
我们聊手艺,聊传承,聊一个工匠的本分和坚守。
我们谁都没有再提姑姑和张磊。但我们都知道,那个结,必须得解开。
姑父走的时候,背挺直了许多。
他说:“小涛,你放心,这事,姑父给你一个交代。”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出奇地安静。
姑姑一家没有再来。亲戚们似乎也都知道了我们家的风波,没人上门拜年,只是在微信上发几句不痛不痒的祝福。
我爸妈虽然心里不是滋味,但看我态度坚决,也没再多说什么。
大年初四,我正准备收拾东西,提前回公司。
姑父的电话打来了。
“小涛,你现在有空吗?来我这一趟。”
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
我心里有点打鼓,但还是答应了。
到了姑父家,开门的还是张磊。
他看到我,眼神有些躲闪,没了前几天的嚣张气焰,只是含糊地叫了一声“涛哥”,就侧身让我进去了。
客厅里,姑姑坐在沙发上,眼睛肿得像桃子。
姑父坐在主位上,面前的茶几上,摆着一个木头盒子。
看到我进来,姑父指了指对面的沙发:“坐。”
我坐了下来。
屋子里的气氛,比年夜饭那天还要凝重。
姑父打开了那个木头盒子。
里面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而是一堆大大小小的荣誉证书,还有一些已经泛黄的照片。
他把证书一本一本地拿出来,摆在茶几上。
“林秀娟,张磊,你们俩过来,都看看。”
姑姑和张磊不情不愿地走了过来。
“这是我,二十岁,拿的全市技术比武第一名。”姑父指着一张黑白照片说。
“这是我,三十五岁,被评为省劳动模范。”
“这个,是我们厂攻克‘汽轮机叶片’难题,拿到的国家科技进步二等奖,证书上有我的名字。”
“还有这个,这个……”
他一本一本地介绍着,像是在介绍一位素不相识的英雄。
姑姑和张磊的脸色,随着他的讲述,一点点地变了。
这些东西,他们也许见过,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认真地看过,听过。
最后,姑父拿起一个看起来很普通的金属小方块,递到张磊面前。
“你摸摸。”
张磊下意识地接了过去。
“你再用你的指甲,在上面划一下,看看能不能留下印子。”
张磊试了试,金属表面光滑如镜,根本划不出任何痕迹。
“这叫‘镜面研磨’,是我用最老式的手摇磨床,花了七天时间,用手一点一点磨出来的。它的平面度,误差不超过0.001毫米。现在厂里最先进的德国数控机床,也做不到这个精度。”
姑父看着自己的儿子,眼神里有一种陌生的威严。
“张磊,你觉得你爸我,一辈子跟这些‘破铜烂铁’打交道,很没出息,很落后,是吗?”
张磊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你觉得你直播带货,动动嘴皮子,一晚上赚十几万,就比你爸强,比你涛哥强,是吗?”
张磊的头,慢慢地低了下去。
“我告诉你,”姑父的声音陡然提高,“你卖的那些东西,十件有八件,都是从我们这样的工厂里生产出来的!你穿的衣服,你开的汽车,你用的手机,哪一样离得开我们这些‘过时’的工人!”
“你可以不懂,但你不能不尊重!”
“你可以看不起你爸没本事,赚不来大钱,但你不能侮辱这门手艺!”
“这门手艺,养活了你,养活了我们这个家!它就是我们家的根!”
姑父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因为激动,脸涨得通红。
他转头,又看向姑姑。
“还有你,林秀娟。你跟我过了一辈子,你只看到我挣不来大钱,让你在亲戚面前抬不起头。你有没有想过,你男人,我张建军,在厂里,在同行面前,是个人物!谁见了不客客气气地叫一声‘张师傅’!”
“面子?什么是面子?靠儿子在网上哗众取宠,那不叫面子,那叫虚荣!”
“靠自己的手艺,堂堂正正地吃饭,受人尊敬,那才叫面子!”
姑姑被他吼得一愣一愣的,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她小声地辩解着。
“你就是那个意思!”姑父打断了她,“你心里怎么想的,我清楚得很!你觉得小涛帮我,是图我们家什么?我们家有什么值得他图的?他图的,是我这个当师父的,能过得好一点!这份心,比金子都贵!可你呢,你把它当成什么了?当成交易,当成炫耀的资本!”
他指着门口,对姑姑和张磊说:“今天,你们俩,必须给小涛道歉。不道歉,这个家,你们也别待了。”
张磊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他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被他爸当着我的面这么训斥,自尊心肯定受不了。
他梗着脖子,还想说什么。
就在这时,姑父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举动。
他“扑通”一声,对着我,就要跪下去。
我吓得魂都飞了,赶紧一个箭步冲过去,死死地扶住了他。
“姑父!您这是干什么!使不得!使不得啊!”
姑父的老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小涛,是姑父没用,教子无方,治家无能……我……我只能用这个法子,给你赔罪了……”
我扶着他,感觉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我的眼圈,也一下子红了。
我转过头,看着还愣在一旁的张磊和姑姑。
“表弟,姑姑,”我的声音也有些哽咽,“你们看到了吗?这就是你们逼的。”
“你们逼着一个老实本分的手艺人,放下了他一辈子的尊严。”
第7章 迟来的歉意
姑父的那一跪,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每个人的心上。
张磊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他看着自己老泪纵横的父亲,看着我扶着姑父的手臂,身体像是被抽掉了骨头一样,软了下去。
“爸……你别这样……”他的声音带着哭腔。
姑姑也彻底慌了神,她冲过来,想拉起姑父,嘴里语无伦次地说着:“建军,你这是干什么呀,你快起来,有话好好说……”
我用力把姑父扶回到沙发上坐好。
然后,我转过身,看着张磊。
“张磊,我不需要你给我道歉。”我平静地说,“你需要道歉的,是你爸。是你,把他的尊严,踩在了脚下。”
张磊的身体猛地一震,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愧疚和悔恨。
他嘴唇哆嗦了半天,终于,转向姑父,带着哭腔喊了一声:“爸……”
然后,“扑通”一声,他真的跪了下去。
“爸,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他抱着姑父的腿,嚎啕大哭起来,像个迷路的孩子。
姑姑站在一旁,看着跪在地上的儿子,又看看满脸泪痕的丈夫,她捂着嘴,也跟着泣不成声。
“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们……”她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说。
一场迟来的道歉,终于在这场家庭风暴的中心上演。
我默默地退出了房间,把空间留给了他们一家人。
我走到阳台上,点了一根烟。
外面依旧飘着雪,整个世界白茫茫一片。
我知道,这个家,被我亲手撕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但我也知道,只有撕开,把里面的脓疮挤出来,伤口才有愈合的可能。
过了很久,姑父才走出来。
他的眼睛还是红的,但神情已经平静了许多。
“小涛,让你看笑话了。”
我摇摇头:“姑父,您没做错什么。”
他递给我一根烟,自己也点上一根。
“那个工作的事……”他犹豫了一下,说,“还是算了吧。我这把老骨头,不值当你为我受这份委屈。”
我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烟圈。
“姑父,这事不是为您,也是为我自己。”我说,“我不能让别人觉得,我们搞技术的人,就是低人一等。我们的手艺,我们的尊严,不能被钱和所谓的‘潮流’给践踏了。”
我看着他,认真地说:“调动的事,我会再跟同学沟通。但是,去不去,您自己决定。我只希望,您是为您自己,为了您这身手艺,为了一个手艺人应得的尊重和体面,去做这个决定。而不是因为任何人,任何事。”
姑父沉默了很久,他看着远处被白雪覆盖的厂房,眼神悠远。
“我干了一辈子,到老了,反倒要你这个徒弟来教我什么是尊严。”他自嘲地笑了笑。
“小涛,谢谢你。”
他说。
“你给我,也给这个家,都上了一课。”
那天下午,我离开姑父家的时候,张磊把我送到了楼下。
他换下了那一身浮夸的名牌,穿上了一件普通的羽绒服,头发也好像没那么扎眼了。
“涛哥,”他低着头,声音很小,“对不起。”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都过去了。”
“我……我前两天,直播间被封了。”他忽然说,“因为卖的东西,质量有问题,被人举报了。”
我愣了一下。
“那些供货商,看我火了,就给我推荐一些乱七八糟的牌子,说利润高。我……我没经得住诱惑……”他苦笑了一下,“现在,不但要赔钱,名声也臭了。我这才知道,我那所谓的‘风口’,一阵风就吹没了。不像你,涛哥,你有真本事,走到哪儿都饿不死。”
我看着他,心里忽然生出几分感慨。
这个世界变化太快,很多人都被那些光鲜亮丽的泡沫迷了眼,忘记了脚下的路,该怎么一步一个脚印地走。
“还年轻,从头再来也不晚。”我说,“要是实在没地方去,就跟你爸,学学手艺。”
张磊抬起头,眼睛里闪过一丝光。
“我……我可以吗?”
“为什么不可以?”我笑了,“只要你肯踏踏实实地干,你爸那身本事,够你学一辈子的。”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一刻,我看到他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年轻人的朝气,而不是之前的轻浮。
第8章 新的开始
年假结束,我回到了工作的城市。
关于姑父工作调动的事,我给老同学去了个电话,把情况委婉地说明了一下。
老同学很够意思,他说岗位可以先保留一段时间,让我姑父自己考虑清楚。
我把这个结果告诉了姑父。
过了大概一个星期,姑父给了我答复。
他决定,不去了。
电话里,他的声音很平静,但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坚定。
“小涛,我想清楚了。”他说,“那个技术顾问的岗位很好,很清闲,但我去了,能做什么呢?无非就是养老。我这身手艺,还没到该养老的时候。”
“我们老厂子,虽然效益不好,但最近来了一批新设备,很多老师傅都玩不转。我想留下来,带带年轻人,把我会的这点东西,都教给他们。这可能比我去当个顾问,更有意义。”
我没有劝他。
我尊重他的选择。
因为我知道,他找回了比一份清闲工作更重要的东西——一个手艺人的价值感和归属感。
又过了几个月,我听说张磊真的拜了他爸为师,进了厂。
从最基础的学徒工干起,每天弄得一身油污,但他再也没有抱怨过。姑姑虽然心疼儿子,但也没再说什么。
家里的气氛,前所未有地和谐。
五一假期,我再次回家。
这次,是姑姑亲自下厨,做了一大桌子我爱吃的菜。
饭桌上,她一个劲儿地给我夹菜,嘴里说着:“小涛,多吃点,看你瘦的。”
张磊坐在我旁边,跟我聊的不再是网红和跑车,而是车床的转速,刀具的角度。虽然说得还很生涩,但眼神里的那份专注和认真,是装不出来的。
姑父喝了点酒,脸颊微红。
他从里屋拿出一个东西,递给我。
那是一个用不锈钢打造的,巴掌大小的鲁班锁。每一个部件都打磨得光可鉴人,严丝合缝,就像一件艺术品。
“这是小磊跟着我,花了两个月时间,做的第一个成品。”姑父说,“还不完美,但总算是个样子了。送给你,当个念想。”
我接过那个鲁班锁,沉甸甸的。
我能感觉到,那上面不仅有金属的冰冷,还有手掌的温度,和一份沉甸甸的、失而复得的情义。
饭后,我和姑父、张磊,我们师徒三代人,坐在阳台上喝茶。
“涛哥,你说,我现在开始学,晚不晚?”张磊问我。
“不晚。”我说,“只要心里有准儿,什么时候开始都不晚。”
姑父在一旁,看着我们俩,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那笑容,就像窗外的阳光,温暖而明亮。
我忽然觉得,那个被我取消的调动,或许是我这个春节,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
它像一块投入湖中的石头,虽然激起了满湖的涟漪,但也让湖底的泥沙沉淀了下去,让湖水变得更加清澈。
我们都曾在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里迷失过,追逐过那些虚无缥缈的“面子”和“成功”。
但最终,我们还是会发现,能让我们安身立命的,不是那些表面的光鲜,而是我们内心深处最坚实的依靠——是亲情,是手艺,是那份不该被遗忘的、做人的尊严。
(你觉得,在现在这个社会,像我姑父这样的“手艺人精神”,还重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