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来,小雅,咱爷俩玩个游戏。”
王建军蹲下身子,脸上挤出一个和蔼的笑容,但那笑意没能抵达他那双闪烁不定的眼睛。
八岁的女儿小雅,扎着两个羊角辫,闻声从一堆打包好的行李箱后面探出头来,眼睛亮晶晶的。
“玩什么呀,爸爸?”
“玩捉迷藏。”
王建军指了指墙角那个又高又大的旧衣柜,柜门上的红漆已经斑驳脱落。
“你找,我藏。”
小雅拍着手跳起来,清脆的笑声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回响。
“好呀好呀!”
王建军拉着女儿的手,走到衣柜前,拉开了沉重的柜门,一股樟脑和旧木头的味道扑面而来。
“为了防止你偷看,你得钻到柜子里去,等我说好了,你才能出来,知道吗?”
他故作神秘地眨了眨眼。
小雅对爸爸的话向来是深信不疑的,她用力地点点头,像小鸡啄米。
“知道了!”
她毫不犹豫地爬进了那个黑漆漆的柜子,回头冲爸爸笑了笑,露出两颗刚换的门牙留下的缺口。
“爸爸,你快点哦。”
“放心吧。”
王建军应着,慢慢关上了柜门。
“咔哒。”
一声轻响,是铜锁落下的声音。
小雅在黑暗中坐下来,抱住自己的膝盖,心里充满了期待。
外面传来搬家工人“嘿呦嘿呦”的号子声,还有家具磕碰的声响。
时间一点点过去,爸爸还没来找她。
柜子里又闷又热,小雅有点待不住了。
“爸爸,好了吗?我快憋不住了。”
外面没有回应,只有嘈杂的脚步声。
她有点害怕了,开始伸手推柜门。
柜门纹丝不动。
“爸爸?你开门啊!”
她慌了,开始用力拍打柜门,声音带着哭腔。
“爸爸!开门!我不想玩了!”
“砰、砰、砰”的拍门声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那么微弱。
“王师傅,都搬完了,你看还有啥要带的?”
院子里传来搬家司机的声音。
王建军站在院子中央,回头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卧室门,眉头紧锁,眼神里没有一丝波澜。
他仿佛没有听见柜子里传来的哭喊和拍打声。
“没了,都装车吧,咱们赶紧走。”
他掏出一包烟,递给司机一根,给自己点上,深深吸了一口。
“爸爸!我错了!我不该贪玩!你快放我出去!”
柜子里,小雅的哭喊声已经变得嘶哑,充满了绝望。
“爸爸!呜呜呜……爸爸……”
王建军猛地转过身,冲着屋里大声喊了一句,像是为了盖过女儿的哭声。
“师傅们,快点!赶时间!”
他将烟头狠狠地扔在地上,用脚碾碎,然后头也不回地跨上了搬家卡车的副驾驶。
卡车发动了,发出“轰隆隆”的巨响,缓缓驶出了这个他生活了三十多年的老宅院子。
车轮碾过尘土,带走了他在这里的所有痕迹。
除了那个被锁在衣柜里的,他的亲生女儿。

02
二十五年前的那个夏天,天热得像个蒸笼。
王建军坐在街边的面馆里,面前摆着一碗没动几口的牛肉面。
他对面坐着的是李梅,一个在舞厅认识的女人。
李梅长得不算出众,但会打扮,说话声音嗲嗲的,总能说到王建军的心坎里。
“建军,去美国的手续都办得差不多了,你这边……可别出什么岔子。”
李梅一边用小镜子补着口红,一边不经意地问。
王建军心里“咯噔”一下。
他知道李梅说的是什么。
是他的女儿,小雅。
小雅是王建军和前妻生的。
前妻生下小雅没两年就得病走了,是王建军一手把女儿拉扯大的。
街坊邻居都说王建军不容易,又当爹又当妈。
他也曾以为,这辈子就会和女儿相依为命了。
直到他遇到了李梅。
李梅告诉他,她的亲戚在美国开餐馆,能帮他们办过去。
她说,美国遍地是黄金,只要肯干,就能过上好日子。
王建军动心了。
他不想再窝在这个小县城里,每天骑着一辆破自行车去工厂上班,一个月挣那点死工资。
他想出去闯闯,想当大老板,想让别人都高看他一眼。
李梅看出了他的心思,趁热打铁。
“建军,咱们过去是去享福的,可不能带着个拖油瓶。”
李梅嘴里的“拖油瓶”,指的就是小雅。
王建军当时就沉默了,心里像压了块石头。
他爱小雅吗?
或许是爱的。
女儿笑的时候,他会跟着咧嘴。
女儿摔倒了,他会第一个冲过去扶起来。
但这种爱,在“遍地是黄金”的美国梦面前,显得那么单薄,那么无力。
他开始觉得,女儿是个累赘。
她要上学,要花钱。
她会哭,会闹。
李梅说了,她可不想过去给别人当后妈。
王建军夹起一筷子面,又放回碗里,一点胃口都没有。
“我……我知道了。”
他低着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李梅满意地收起镜子,伸手覆在他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我就知道你拎得清,咱们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03
那段时间,王建军像变了个人。
他不再陪小雅去公园,不再给她讲睡前故事。
他每天早出晚归,回家也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小雅很敏感,她感觉到了爸爸的变化。
“爸爸,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一天晚上,小雅抱着她最喜欢的布娃娃,怯生生地问。
王建军刚和李梅打完电话,心情烦躁,听见女儿这么问,一股无名火就窜了上来。
“小孩子家家,别胡思乱想!赶紧睡觉去!”
他很少用这么重的语气跟小雅说话。
小雅吓得一哆嗦,眼圈立刻就红了,却不敢哭出声,抱着布娃娃默默地回了自己房间。
王建军看着女儿瘦小的背影,心里闪过一丝不忍。
但很快,李梅那张涂着鲜艳口红的嘴,和她描述的美国生活,就重新占满了他的脑子。
他狠了狠心,把那点不忍压了下去。
为了自己的前途,只能牺牲女儿了。
他开始计划怎么“处理”掉这个“拖油瓶”。
送人?
街坊邻居家里都不富裕,谁愿意多养一个孩子。
送福利院?
他拉不下这个脸,怕被人戳脊梁骨。
思来想去,一个恶毒的念头在他心里生了根。
老家的房子要卖了,他要带李梅去美国了。
这里的一切,都将成为过去。
只要做得干净利落,就不会有人知道。
他开始有意识地对小雅好一些,像是临别前的补偿。
他给小雅买了一条新裙子,就是她眼馋了很久的那条。
他还破天荒地带着小雅去县城里最好的馆子吃了一顿。
小雅开心极了,以为爸爸又变回了以前那个爱她的爸爸。
她搂着王建军的脖子,开心地说:“爸爸你真好!”
王建军抱着女儿柔软的身体,心里却是一片冰冷。
他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抱她了。
搬家的那天,他特意起了个大早。
他看着小雅还在熟睡的脸,那张脸,多像她死去的妈妈。
他伸出手,想摸一摸女儿的脸颊,但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
他怕自己会心软。
他怕自己会动摇。

04
卡车开出了县城,上了通往省城的高速公路。
王建军一直没敢回头。
他怕一回头,就能看见那栋困住了他前半生,也困住了他女儿一生的小院。
旁边的司机是个话痨。
“王师傅,看你这大包小包的,这是要搬去大城市享福啊?”
王建军“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家里就你一个人?没见着你媳妇孩子啊?”
司机随口一问。
王建军的心猛地揪了一下,像被人用针扎了。
“老婆……没了。”
“孩子……送她姥姥家了,在那边上学。”
他撒谎撒得面不改色。
连他自己都佩服自己的冷静。
司机没再多问,打开了车里的收音机。
收音机里正放着一首当时很流行的情歌,歌词唱的是离别和思念。
王建军听着那靡靡之音,心里却异常的平静。
他甚至开始想象自己在美国的生活。
住大房子,开小汽车。
和李梅结婚,再生一个儿子。
他会努力挣钱,把儿子送去最好的学校。
至于小雅……
就当没有生过这个女儿吧。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盘踞在他的脑海里。
他甩了甩头,想把这个念头甩出去,但它却越来越清晰。
他成功了。
在接下来的二十五年里,他真的就像从没生过这个女儿一样。
他在美国和李梅结了婚,开了一家中餐馆。
生意不好不坏,但也算站稳了脚跟。
他们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叫王耀祖,希望能光宗耀祖。
他把所有的爱和精力都倾注在了这个儿子身上。
他很少会想起中国,想起那个小县城,想起那个老宅子。
更不会想起,那个被他亲手锁在衣柜里的女儿。
有时候午夜梦回,他会突然惊醒,好像听到了微弱的拍门声和哭喊声。
但他总是很快就能说服自己,那只是个梦。
时间是最好的解药,也是最毒的毒药。
它能抚平一切伤口,也能让一颗心变得坚硬如铁。
王建军的心,早就被磨得又冷又硬了。
直到李梅病逝,儿子也成家立业,他一个人守着那家不大不小的餐馆,才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
他老了。
头发白了,背也驼了。
最近,国内的开发商联系到他,说老家的那片地要拆迁,需要他本人回来签字,办理手续。
还有一笔不菲的拆迁款。
他这才决定回国。
除了钱,他还想回去拿一样东西。
那是他母亲留给他的一个檀木盒子,里面是他家的祖传玉佩。
当年走得匆忙,忘了带走。
他想把玉佩留给儿子王耀祖。
他订了机票,踏上了回国的旅程。
他以为这只是一趟简单的寻物之旅。
却没想到,等待他的,是一场迟到了二十五年的审判。
05
二十五年后,王建军再次站在这座熟悉又陌生的老宅院门前。
院门上的铁锁已经锈迹斑斑,墙头的野草长得有一人多高。
他费了很大劲才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院门。
院子里的一切都变了样。
当年的石榴树已经枯死,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
墙角的青苔爬满了整个墙面,显得阴森森的。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腐朽的气味。
王建军皱了皱眉,心里有些发怵。
他完全没有想起二十五年前的那个夏天,那个被他遗忘的女儿。
他的心里只有那个檀木盒子。
拿完东西就赶紧走,这个鬼地方,多一秒都不想待。
他踩着没过脚踝的杂草,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屋里走。
堂屋的门虚掩着,他伸手一推,灰尘簌簌地往下掉。
屋里的光线很暗,家具上都蒙着厚厚的一层白灰,结着蜘蛛网。
他凭着记忆,径直走向卧室。
那个装着传家宝的檀木盒子,就藏在卧室床下的暗格里。
卧室的门紧闭着。
他握住门把手,转了一下。
门被从里面反锁了。
他心里“咯噔”一下,怎么会锁着?
他离开的时候,清楚地记得没有锁门。
难道是遭贼了?
他贴在门上,想听听里面的动静。
里面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他退后两步,抬起脚,准备踹门。
就在这时,他的身后,传来了一个幽幽的声音。

那声音很轻,很近,就像贴着他的后背说出来的一样。
“爸爸,轮到你藏了。”
王建军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他僵硬地,一寸一寸地,转过头去。
“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了老宅死一般的沉寂。
王建军被身后的人吓得魂飞魄散,两腿一软,瘫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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