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安德列·艾席蒙
译者:Issac
校对:奥涅金
来源:《标准收藏》
译者按:
几年前,《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让观众沉浸于八十年代意大利的夏日氛围中,其怀旧与深情源自原著作者安德列·艾席蒙的同名小说。而艾席蒙本人,也对复古时光情有独钟,对他影响最深的,或许要数六十年前的经典喜剧《桃色公寓》。
安德列·艾席蒙
1960年,《桃色公寓》在丽亚托电影院上映,红色的广告海报格外醒目。那时的我尚年幼,无法观看这部电影,但无意中听到父母与朋友谈论,称其为一部“大胆之作”。
《桃色公寓》:一部颠覆时代的喜剧
这部电影的震撼之处在于其主题:胆小的年轻职员C·C·巴克斯特(杰克·莱蒙饰)将自己的公寓钥匙借给已婚高层,供他们与情妇幽会。钥匙在办公大楼中流转,巴克斯特因此赢得高管好感,最终获得晋升。在1960年,这样的主题无疑是大胆且下流的。
然而,我父母的反应却引发了我的兴趣。他们喜欢与朋友讨论电影的表演、故事本身,以及那个他们从未踏足的纽约。这座城市,如同他们未曾经历过的许多地方一样,充满了神秘与向往。
我从未忘记父母对这部电影所唤起的纽约迷恋。但由于电影直到七十年代中后期才出现在录像带或深夜电视节目中,我未曾再想起它。然而,当我终于观看这部电影时,观看的地点与状态,都给我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1984年的深秋:一场意外的观影体验
那是1984年的深秋,我单身,住在纽约的上西区。几个月前,女友离开了我,我身无长物,几乎失业,职业前景一片昏暗。那个星期六,我无所事事,没有朋友,没有计划,也不想呆在家里。于是,我前往百老汇大街散步,只为体验一个迷失在人群中的夜晚。
在第八十一街,我走进了当时曼哈顿唯一的一家“莎士比亚书店”,悠闲地翻阅着书籍,羡慕着那些结伴而行的夫妇。然后,我遇到了麦琪。我们在一家咖啡馆相识,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去那儿。那时,我们都没有喜欢的人,也不喜欢周末一个人呆在家里。
她是单身,和我一样,也有一份几乎没有报酬的工作。虽然在寂寞的咖啡馆里,我们之间已经绽放出一种无声的友谊,但我们并不为对方所吸引。
那天晚上,我们非常高兴能遇到一个熟人。我们聊了聊,像往常一样拿自己的生活开玩笑,并且因为我们都抽烟,迫不及待地离开书店去来一根。我们抽着烟,沿着上西区的百老汇大街走着,不知道该做什么,也不想在酒吧里花钱。
当我们走到百老汇大街和第六十八街交汇处的摄政剧院时,我看到《桃色公寓》正在上映。我立即做出了决定。至于她,谁知道她为什么答应了——是因为我哄她跟我一起去看,还是因为她那天晚上没有更好的事要做。我永远也不会知道,我也没有问过。
我喜欢摄政剧院,那里仍在播放着古老的两片连映的电影,而且经常爆满。我也喜欢剧院本身的格局,不是长方形,而是圆形。影院里有一种亲密的舒适感,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人们都喜欢老电影,也许这就是对那些经久不衰的事物的爱。
那天晚上,我送麦琪回家,最后在她楼下道了别。但从那天晚上起,挥之不去的是那部电影的声音和朦胧的画面。持续了一整夜,又持续了一个星期。
朝圣之路:寻找电影中的纽约
离开麦琪后,我不想回家,即使是午夜,我继续漫步在六十年代中期和七十年代中期的上西区,也许是在寻找着那栋公寓,试图看看二十多年后电影角色继续存在的那个世界。
当时我并不知道,我其实是临时起意踏上了朝圣之路,就像很多人会去他们喜爱的电影或小说里的场景旅游,这些作品一直影响着他们的生活,感觉比他们自己所在的世界更有趣、真实。
他们不仅仅是想要一直靠近这部电影,他们还想过上片中角色的生活——因为他们想要同样的故事发生在自己身上,或者更好的情况是,电影感觉已经在他们身上上演过了,他们去到那些场景是为了重温他们刚在银幕上有过的人生。
所以当我晚上走在上西区的时候,感觉和C·C·巴克斯特没什么两样,晚上有人在他的公寓里,他被迫在寒冷中徘徊。然而,我所能找到的,并不是我所希望经过的1960年的上西区,而是一个正在被系统地改造和翻新的地方。
这么多微小的地标已经消失或即将消失——杂货店、面包店、肉店、修鞋匠、果蔬店、或大或小的药店、熟食店、简陋的小商铺和很多附近的电影院。
现在,三十多年后我在午夜走过,我想列出所有消失的电影院,因为我不想让它们被遗忘:派拉蒙影院、电影工作室影院、使馆影院、灯塔影院、纽约客影院、河畔的里维埃拉影院、市中心影院、爱迪生影院、奥林匹亚影院,当然,还有摄政剧院。
塔里亚影院和交响乐影院今天仍然存在,但是影片连映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至于被重新命名为大都市影院的市中心影院,几年前被拆除了,现在仍然是一个空壳。
那天晚上,我在哥伦布大道上走来走去,这条大道被彻底改整过,这片区曾经还很危险。我不断路过前几周还没有的精品商店,我甚至记不起在它们之前的店名,我为此感到内疚。
也许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我其实一直在关注附近的变化,但只有在看到这部电影,以及看到电影中宁静、温和的上西区的破旧形象不再存在时,我才意识到这些变化是不可逆转的、普遍的。
一个新的曼哈顿正在悄然形成。我第一次买美国运动鞋的那家店消失了。同样消失的还有叙利亚的杂货店,那里的香烟比这座城市的任何地方都要便宜,阿姆斯特丹大街上无数的草本熏香商店——也全都消失了。
在影片的开始,杰克·莱蒙说他住在五十一区西六十七街,我正向那儿走去,我感觉我着了魔,穿越了时间,直到我看到我以前从未在意过的东西:在哥伦布大道和中央公园西路之间有很多褐砂石建造的房屋,但为了租给更多的人已经拆除了门廊。更糟糕的是,六十七街的那幢褐砂石住宅甚至已经不在了。
一年前,我在网上了解到,它在1983年被拆除,以便在原址上建造一个大型公寓楼。我已经错过了拍摄《桃色公寓》的那座大楼一年了。这就像我来找一个不再存在的建筑一样。
或者,就像我在网上发现的那样,我在寻找一栋甚至不是真的褐砂石的建筑。真正激励制片人在好莱坞重建一个类似的褐砂石建筑的,不是第六十七街的褐砂石建筑,而是西区第六十九街五十五号的褐砂石建筑。这只是好莱坞的复制品,就像艺术领域经常发生的那样,最终比据称位于第六十七街的褐砂石住宅更有说服力。
我生活在一个对过去毫不忠诚的城市,它如此匆忙地滑向未来,这让我觉得自己落伍了,而且,我就像一个无法偿还贷款的债务人,总是拖欠债务。纽约在我眼前消失了。
在影片中,C·C·巴克斯特的房东利伯曼夫人说话带有浓重的布鲁克林口音;住在隔壁的德雷弗斯博士说英语时,能听出意第绪语的音调变化;出租车司机卡尔·马图什卡是弗兰·库比里克的妹夫,他愤怒地朝C·C·巴克斯特的下巴打了一拳,认为巴克斯特利用了她。马图什卡说话带有典型的外区口音——所有这些说话方式在1984年听起来都过时了,如今几乎消失了。
怀旧与归属:电影中的纽约与现实
《桃色公寓》让我像在后视镜里看到了迷失的纽约,让我们思考,我们的心,无论多么渺小,仍然属于那里,仍然怀念住在那里的生活。
一旦我到达中央公园西路,就会发现和电影中一模一样的长排长椅,恼怒的C·C·巴克斯特穿着雨衣坐在那里,而他公司的高管正忙着在他的公寓里与情妇调情。他坐在这里,颤抖着,他感到失落,没有人爱,而且非常孤独。
我也决定坐在长凳上,坐着这个公园里僻静的一角,试着思考我过得并不顺利的生活,因为我也觉得被遗弃了,感到孤独,漂泊在这个无论是现在还是未来都没有定数的世界——那里只留有过去,如今想起我曾经大晚上的在街上溜达,寻找着本可能更有感觉的上西区,我才意识到像摄政剧院,就像童年时期的丽亚托地区一样,那个城市中有着奇怪口音、老商铺、脏酒吧的古老好客的地方已经被彻底清除。
1987年,摄政剧院消失了,2013年,丽亚托地区也被粗暴地拆毁了。当我在任何地方都找不到我记得的标志性建筑时,我又怎么能属于这里呢?有时,即使过去的、真实的或想象的事物,都可以从我们身边被带走,在深秋的寒冷夜晚,我们所能保留的只有雨衣。
然后我突然意识到,有些人坚持要怀旧的原因之一,并不是因为他们喜欢旧的或稍微过时的东西,尽管这让他们觉得他们的个人时间和过去的时光神奇地同步;而是因为“怀旧”这个词只是一种修辞、一种比喻,说的是我们中的许多人真的不属于这里,不属于现在、过去或是未来,但我们所有人都在寻找存在于时间中的某一处的人生,它或许存在于银幕上,我们无法找到,但我们都学会了用生活教会我们的东西去生活。
在C·C·巴克斯特的故事中,事情发生在新年前夜,当雪莉·麦克雷恩扮演的他的爱人弗兰·库比里克敲开门后,坐在他的沙发上,看着他洗牌,说:“闭嘴,发牌。”对我来说,生活所能提供的要简单得多:那个周日的深夜,我又去看了一遍《桃色公寓》。这部电影是关于我的。
所有伟大的艺术总是让我们说出同一句话:这真的是关于我的。
在大多数情况下,这不仅是一种安慰,也是一种令人振奋的启示,提醒我们,我们并不孤独,其他人也和我们一样。我不能要求更多了。
然后,我又像前一天晚上一样踏上了朝圣之路。也许这一次我会发现一些我昨晚错过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