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当地时间9月23日,影史经典作品《八部半》的意大利国宝级演员克劳迪娅·卡汀娜(Claudia Cardinale)在法国讷穆尔的家中去世,享年87岁。作为一位曾出演《豹》《西部往事》《路上行舟》等多部经典影片的杰出演员,克劳迪娅·卡汀娜于2002年荣获柏林电影节终身成就奖,为电影艺术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八部半》是费里尼导演的代表作,克劳迪娅·卡汀娜在片中饰演与自己同名的女演员卡汀娜,她是男主角圭多(由马斯楚安尼饰演)心目中的理想女性与艺术缪斯。影片的片名源自费里尼对自己作品数量的计算,这一看似不可能的序数与影片内容并无直接关联,却深刻揭示了影片的自传性本质。
影片中,主角圭多是一位导演,他对电影艺术的思考、拍片过程中的挫折与困惑,以及与不同女性的情感纠葛,都与费里尼本人的经历紧密相连。影片通过圭多的视角,展现了对自我的深刻观察与批判。片尾的记者会上,圭多从长桌的镜面上看到自己的倒影,这一倾覆的自我形象质疑了他的自我完整幻想。影片开头的梦境也预示了这种下坠:圭多飞上天空后因绳子被拉扯而坠落,体现了神学或原罪意义上的下坠。
在影片中,圭多被塑造成一个失败的导演形象。他在记者会上暴露出极度的无能与无奈,甚至想象自己躲到长桌底下拔枪自尽。最终,他规划要拍摄的影片也以失败告终,这体现了费里尼的自嘲精神。圭多形象的定位不时露出丑角或顽童的特性,如前往记者会的途中像小孩一样下蹲耍赖,但被摄制组人员架住拖行。这种情节几乎是对童年时代被教士们架住拖走的翻版。费里尼特意使用模仿默片放映的不正常快速,凸显出对过去时代的怀旧感。
影片中段,圭多的顽劣达到顶点。他手持皮鞭,企图驯服在瓦格纳歌剧《女武神》雄壮音乐背景下造反的女性。这一架势令人想起马戏团的驯兽师,与费里尼对马戏团及小丑的一贯兴趣产生了隐秘的联结。费里尼曾说:“我是小丑,电影是我的马戏团。”在《八部半》中,圭多为自己戴上尖鼻子扮作小丑形象的镜头,以及他在生活中的各种尴尬,都体现了费里尼对这个角色的定位。
在一个夸张的镜头里,圭多低头跪在酒店楼梯下,以扮演奴才的方式迎接制片人的莅临,后者送给他一块高级手表。这一场景与童年时受罚下跪的场景并置,荒谬性更加鲜明。作为导演,圭多还受制于影评人道米埃尔的批评意见。道米埃尔指责他的“影片没有连贯性”、“主题不够突出”,缺乏“逻辑和清晰”,这体现了电影观念的保守倾向,成为费里尼所追求的先锋探索精神的反面教材。费里尼用《八部半》这部影片直接挑战了以剧中人物道米埃尔为代表的陈腐的主流电影美学。
诸如“不连贯”“无主题”“反逻辑”等评判,恰好表明了费里尼对电影艺术的新的开拓。影片中,现实与幻想(或梦境)的界限被彻底抹去,电影叙事变得异常自由。比如圭多和妻子路易莎坐在咖啡座,路易莎看见情妇卡尔拉坐到另一个空位上,正处在愠怒的情绪中,一瞬间却突然转为迎上前去与卡尔拉寒暄恭维,甚至执手共舞。我们无需分清这究竟是圭多的幻想还是现实中路易莎采取了假意周旋的姿态。或者幻想段落被设置得极为明显,但蛮横无理地强行插进现实中。
白衣的克劳迪娅在影片中代表了纯洁、完美的幻想女性。穿插在这里凸显了与现实的冲突:洁白的幻想注定无法覆盖残酷而暗黑的现实。此前,数度出现在幻觉里的白衣克劳迪娅都有一种仙女的气质,虽转瞬即逝,但甜美始终萦绕。而当现实中克劳迪娅出现,尤其是一身沉郁的黑色,并讥讽圭多“不会真正地去爱”,“根本不懂得爱”时,圭多不得不认可这样的评断,只能在克劳迪娅“别再虚伪了”的提醒下,彻底放弃拍摄的计划。
在圭多的影片中,困境部分地归于人物形象无法跳出“写实”的窠臼。在试片的那场里,路易莎愤而出走,是因为她从影片的片段里看到了自己形象以及卡尔拉形象的再现式塑造。那个以她为原型的角色戴着黑框眼镜,干枯而无趣;而另一个风韵诱人的角色,却与卡尔拉的形象如出一辙。费里尼再次无情地嘲弄了写实主义的创作手法。
圭多的失败意味着费里尼的成功。破碎、紊乱、恍惚等美学特质从影片的叙事与视觉向度上充分体现出来。在后宫幻想那段的前半部分,镜头前不时有纱巾般的物体在飘忽晃动,使得画面充满了动感和虚幻。随后室内光影的上下起伏晃动也暗示了心理状态的骚动不安。
相应于片头梦中的坠落,圭多为科幻片搭建的太空发射台最后落得拆毁的命运,意味着超越或升腾的精神象征遭到了瓦解。片尾段落里的人群从发射台的台阶上走下,意味着幻想不得不回到了现实。而末尾的马戏团乐队最终剩下了小圭多一人,完成了从梦境到回忆的环状结构:生活不再依赖于现实,电影也更自由地穿行于精神世界的遨游过程中,哪怕这种遨游也充满了危险与落败。
来源:杨小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