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张震岳身上似乎并未留下太多痕迹。2025年9月19日，这位51岁的音乐人以“DJ Orange”的化名现身上海音乐节，首次在大陆以DJ身份打碟。他戴着标志性的鸭舌帽和眼镜，白衬衫搭配花短裤，仿佛还是二十多年前那个在MTV中弹着吉他、唱着“如果说你要离开我”的年轻男孩。
尽管拥有《爱的初体验》《爱我别走》《思念是一种病》等全民传唱的作品，张震岳却自嘲“歌红人不红”。他分享了一件趣事：多年前乐队巡演时，外籍吉他手王汤尼因与他同样戴眼镜、留胡子，竟被歌迷错认成他，拿着专辑要求签名。
2025年7月底，在专辑几乎成为历史名词的当下，张震岳逆势推出全新原创专辑《跟着感觉走》，距离上一张专辑已过去12年。编曲、制作的枯燥工作让他烦恼，但写歌始终是他最大的快乐。上传歌曲小样或完整演唱的瞬间，仍是他人生中最开心的时刻。
张震岳的生活哲学坚定而独特：生活第一，家人第二，工作第三。他不刷短视频，将大量时间花在冲浪、露营、骑行和陪伴家人上。他精力旺盛，常与年轻人聚会喝酒，强调“即便年过半百，姿态也要放低”。他讨厌爱讲大道理、酷爱扫兴的“大人”，自己也拒绝成为那样的人。
张震岳 供图/本色音乐
“反卷”与反叛：拒绝内卷的音乐人
在众多成名歌手中，张震岳的生活显得格外另类。他一年仅录一两个综艺节目，表演行程也相对轻松。2025年对他而言已算忙碌：7月底发新专辑，未来北京、上海等地的演唱会已排上日程。
张震岳用“被动、懒惰”形容自己。他不喜欢高强度工作，也不愿制作表面光鲜却无实质内容的歌曲。穿戴名牌、打造“高级”造型更让他浑身难受。“我从小就不爱比，大家在不同的level活着就好了。”他对年轻人工作烦恼的厌恶，尽显“反内卷”心态。
这种反叛精神，让人想起他1997年横空出世的姿态。23岁的他在魔岩唱片推出第三张专辑《这个下午很无聊》，一炮而红。在一众斯文歌手中，他百无禁忌地在歌词里谈论恋爱、缺钱的苦闷，直接开骂看不惯的世界。《爱的初体验》中“把我的相片还给我”的歌词传遍大街小巷，浅白直接却因真诚而别具一格。
2025年的新专辑《跟着感觉走》中，反叛的张震岳依旧。新歌《好糟糕的派对》《跟着感觉走》在轻松节奏里表达对生活的直接情绪。“好糟糕的派对，好糟糕的装熟与烂笑点”引发听众共鸣。他擅长在快乐旋律中放入离别、伤感或批判性歌词，形成强烈反差。
从新歌质量和数量看，酷爱写歌的张震岳并不懒。他累积了不少作品，但清楚自己的性格。新专辑录制曾因“没感觉”被放弃，最终他和伙伴想出新方式：边玩边录歌。他们带轻便录音设备到山中或海边民宿，一边露营一边录歌，捕捉灵感。新专辑中一半歌曲如此录制，歌曲中能听到山野和大海的真实声音。
因松弛感和“反内卷”性格，张震岳被年轻人引为知音。2025年3月，他自弹自唱2011年作品《两手空空》的视频意外走红。视频中他吟唱“我这么穷，总是在打零工”，他感慨：“可能当时就表达了一些年轻人共同的烦恼。”
情绪真实的魔岩才子：从青涩到成熟
张震岳给人第一印象腼腆、内向，熟悉后却健谈。他善于观察，收集身边人的小故事。说起2009年与罗大佑、李宗盛、周华健组成“纵贯线”乐队，他提到李宗盛节奏感最好，写歌节奏比其他人强烈、复杂。他们巡演时在酒店房间架话筒，用床垫搭简易录音棚，走一站录一站，持续一年多，“相当有趣”。
20世纪90年代初闯进歌坛的张震岳非常幸运，赶上了华语流行音乐的黄金时代。这个从小渔村走出、浸泡在欧美摇滚乐中的青年，本性内向被动。在同学鼓励下，他闯进歌唱比赛决赛，被几家唱片公司看中，迷迷糊糊进入歌坛。
当时，他最中意具有原创精神的滚石唱片。1991年，17岁的他被滚石旗下“真言社”签下，成为伍佰的师弟。制作第一张专辑《就是喜欢你》时，公司给他很大空间，让他在录音室随意研究、写歌、录歌。他一口气写出八首歌，但当时歌坛流行小虎队、林志颖这样的偶像歌手，他被迫穿背带裤在MTV里跳舞，扮演阳光男孩。他还在电影《旋风小子》里扮演痞气反派“铁鹰”，和林志颖有诸多对手戏。
前两张专辑未大红大紫，直到合约转到滚石旗下子品牌魔岩，他才开始组建乐队，有了更大发挥空间。魔岩曾签约摇滚乐“三杰”张楚、窦唯、何勇，在华语音乐历史上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在这样的原创土壤中，张震岳的能力被充分培养和发挥。从1997年到2000年，他和伍佰等制作人合作，连续推出三张专辑，很多歌曲都获得了口碑和商业上的成功，《爱的初体验》《爱我别走》《分手吧》唱到街知巷闻。
创作是一种天赋，张震岳开玩笑说，自己能持续写歌“骗吃骗喝”，靠的就是这种天赋。他从没觉得自己有瓶颈。“很残酷的。（天赋）有就有，没有就没有。”20世纪90年代后期，他不仅为自己创作了数张专辑，还为滚石和魔岩旗下的诸多歌手创作了不少好歌。莫文蔚、李心洁、杨乃文、苏慧伦等女歌手都曾唱过他写的代表作。
他对待音乐很认真，因为那些歌记录了他和身边人珍贵的生命体验。他回忆，多年前制作人林暐哲向他邀约一首给杨乃文的慢歌。那时他住在酷热的顶楼，手边只有一把贝斯和一个巨大的取样机。他知道杨乃文和林暐哲是情侣，当时在吵架，可能濒临分手。他刷着贝斯，将这些观察、揣摩和情绪放进了歌曲中，最终写出了《我给的爱》。帮李心洁写《自由》时，他知道她是一个“很酷”的女孩，看到她一个人离乡背井地发展事业，想象着她是一个多么独立的人，才能做出如此勇敢的决定。于是，他给了她一首带有电子乐风格、轻松洒脱的《自由》。
制作人贾敏恕说，当时滚石和魔岩的一些女歌手都很有特色，她们“性格浑然天成”，也没有被当作流水线上的商品。为了表达她们的个性，需要一些“非流水线”方式写出来的、符合她们性格的歌曲。而敢于表达真实情绪的张震岳，是最能传达这种真实性的创作人之一。贾敏恕说，他接触过这么多歌手，其中很少有能像张震岳这样，用一首歌就完整地输出这样真实的情绪。
这种对真实感的追求，是张震岳一以贯之的人生态度，也体现在他对待音乐行业的态度上。虽然十几年没有发专辑，但他也会将写好的歌曲小样放在原创网站“街声”，让人们免费分享和讨论。他追求人与人之间平等、独立的交流模式，对待歌迷，他更不会去按照“歌迷”和“偶像”的模式去经营关系。
2009年3月11日，“纵贯线”乐队北京演唱会举行发布会。图/视觉中国
自我与众生：从青春到成熟
生于流行音乐的繁荣时代，有唱片公司的支持，张震岳的青春期似乎永远不会结束。一直到30岁出头，他还是过着写歌、玩乐、交友这样肆意随性的日子。他在音乐风格上不停地尝试，从摇滚、电子到嘻哈、蓝调，他都兴致勃勃，甚至还出版了两张纯电子音乐专辑《Orange》和《Orange2》。如今沉迷打碟的他，给自己起的名号“DJ Orange”，也是来源于这两张专辑。
但人生总会有些曲折，青春期也总会结束。2005年到2007年，张震岳开始面对一些人生中的动荡。他先是和相恋多年的女友分手，接着身边又有几位亲友离世。在那段时间，他第一次触摸到对死亡和离别的恐惧。于是，2007年，张震岳的新专辑《OK》问世时，人们才发现，那个总是直接吐槽生活，抒发恋爱烦恼的“坏小子”，突然长大，开始发出人生无常的伤感叹息。他在《思念是一种病》中唱着：“汲汲营营，忘记身边的人需要爱和关心，借口总是拉远了距离，不知不觉，无声无息。”在《很难》中，他唱着“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得不理不睬，习惯无关紧要的冷淡”。这种因为人情而感伤落寞的口吻，在他从前的歌曲中很少展现。
实际上，张震岳一直有着这种对社会的观察力。只是过去，他一直在用愤怒的方式表达。他曾提到，自己的父亲是一名警察，可能是因为受父亲的影响，他在家看电视，遇到光怪陆离的社会新闻时，常常会有些愤怒。这些感觉，偶尔也会成为他灵感的来源。过去，他在《我要钱》乃至更多引发争议的歌曲中，早就已经描写到了啃老、拜金等议题。而这种表达能力，在张震岳迈入中年之际有了进一步的提升。2013年，他用在冲浪、骑行等活动中获得的灵感，创作出专辑《我是海雅谷慕》，在其中涉猎了“M型社会”、战争、人与自然的矛盾等诸多话题。最终，这张专辑获得了中国台湾金曲奖“最佳国语专辑”的肯定。
这些经历让人们看到，在“酷酷”的外表和躁动的音乐之外，那个内向、愤怒的少年学会了表达对社会和他人的关怀。张震岳身边的不少人都觉得，他本身就是很有同理心的人。制作人贾敏恕提到，张震岳在歌词中写到的“幻想退休养老要在花莲，买一块农地养鸡种田，任何事都为别人，自己摆在最后面”，其实是他性格另一面的写照。张震岳的好友、说唱歌手热狗（MC Hot Dog）曾提到，如果不是张震岳和他充分合作，他可能至今还在“地下”过着穷困的日子。
如今，张震岳开始为人夫，为人父，他也开始享受这些全新的社会角色。说起带孩子的经验，他比聊音乐还要兴奋。如今，他7岁的儿子看着他在家里玩音乐，也开始学着敲敲打打，玩起乐器。他会带孩子去冲浪、去露营，为他营造沉浸式环境。绝大多数时候，他都愿意顺着孩子的天性，不去干涉。只有两个原则问题是他坚持的，一是要尽量少给孩子看手机，二是不能让他因为想买玩具而哭闹。他坦白承认，以自己的脾气，有时候对孩子也“挺没耐心的”。但万幸的是，儿子个性稳定，很少不服管。
他依然不希望自己的音乐是沉重的，带着教化意味的。“我只希望大家在演唱会时听到这些歌，带回去的是满满的回忆，觉得有温度和厚度。有这些，就够了。”他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发于2025.9.29总第1206期《中国新闻周刊》杂志
杂志标题：51岁张震岳：我不想当大人
记者：仇广宇
编辑：杨时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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