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嗒。”
最后一颗螺丝被拧松,卡扣应声弹开。
周明手里的那个老旧的音响遥控器,分成了两半。
他低头,朝着里面看去。
只一眼,他整个人就像是被瞬间抽走了脊椎,猛地瘫软下去。
手里的遥控器外壳掉在地上,他却浑然不觉。
他踉跄着向后退了两步,重重地撞在身后的书柜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他张着嘴,想要呼吸,吸进肺里的却仿佛是玻璃碴子,疼得他蜷缩起来。
他想喊,喉咙里却只能发出野兽般的、不成调的呜咽。
眼泪,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
一个三十五岁的男人,在父母去世五年后,在一个堆满了遗物的、寂静的午后,看着一个被拆开的遥控器,哭得像个被全世界遗弃的孩子。
因为他在里面看到的,不是什么机关,不是什么线索。
而是一个,他亲手递给“凶手”的,杀死自己父母的……答案。
这一切,都得从五年前那个平静的秋日说起。
01
五年前,洛安市的秋天,桂花开得正盛。
周明的父母,周建华和王芳,最喜欢在这样的季节里,搬两把藤椅坐在客厅,用那套老式的组合音响,放一曲《梁祝》。
父亲周建华是退休的音乐教师,母亲王芳是退休的图书管理员。
他们一辈子过得清淡、儒雅,最大的爱好,就是一起听听音乐,看看书。
悲剧发生的那天,和往常的每一天,都没有任何不同。
周明至今还记得,那天早上出门上班前,他还接到了母亲的电话。
“小明啊,晚上回来吃饭吗?我买了你最爱吃的排骨。”
“妈,今晚公司有项目要加班,回不去了。”他当时正忙着整理一份会议文件,语气有些匆忙,“你们别等我了,早点休息。”
“行,那你自己外面吃,别凑合。工作再忙,也要注意身体。”
“知道了,妈,您跟我爸也一样啊。”
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会是他和母亲,说的最后一句话。
第二天上午,他接到了警察的电话。
等他疯了一样地赶回父母家时,看到的是两张被白布盖住的担架。
警察和法医正在屋里做着最后的勘查。
客厅里,那套老音响的指示灯还亮着,CD机里,还放着那张听了无数遍的《梁祝》。
两位老人,是在他们最爱的藤椅上被发现的。
他们依偎在一起,身上盖着薄毯,表情安详,就像是听着音乐,一起睡着了。
只是,再也醒不过来了。
法医的初步结论,很快就出来了。
“两位老人没有明显外伤,也没有中毒迹象。从现场情况看,很可能是因为年纪大了,同时突发了心源性猝死。”
带队的王警官,指了指墙边的音响。
“这个音箱的线路有些老化了,我们检测到有轻微的漏电现象。不排除是微弱的电流,刺激诱发了老人的心脏问题。当然,这只是一种推测。”
“最重要的是,”王警官拍了拍周明的肩膀,试图安慰他,“两位老人是在睡梦中一起走的,没有任何痛苦。对于老夫妻来说,这……也算是一种福气了。”
“福气”……
周明反复咀嚼着这个词,心如刀割。
他接受了这个听起来最合乎情理的解释。
父母年纪大了,身体不好,一起听着最爱的音乐,平静地携手离去……
他只能用这种方式,来麻痹自己那颗被掏空了的心。
他觉得,是自己的错。
如果那天晚上,他能回家吃饭,也许就能发现异常。
如果他早点给父母换一套新的、安全的音响,也许这一切,就不会发生。
这份巨大的愧疚和自责,像一座大山,沉甸甸地,压在了他的心上,一压就是五年。
02
父母的葬礼上,亲戚们都来了。
父亲的远房表弟,李卫国,哭得比谁都伤心。
“哥!嫂子!你们怎么走得这么突然啊!”
李卫国是周家的一门“穷亲戚”,五十多岁,没个正经工作,年轻时还好赌,欠了一屁股债,三天两头就来周明家借钱。
父亲周建华心软,总觉得是自家人,能帮就帮一把。
可母亲王芳,却对这个表弟没什么好脸色。
周明小时候就听母亲抱怨过:“你爸就是个老好人!那个李卫国,就是个无底洞,填不满的!你看他那双眼睛,贼溜溜的,盯着你爸那套音响,就跟狼看着肉一样!”
父亲那套音箱,是八十年代末托人从国外带回来的,在当时,是顶级的奢侈品,花掉了他大半年的工资。
周建华爱若珍宝,也成了他在亲戚朋友面前,唯一值得炫耀的东西。
李卫国每次来,都要对着那套音响啧啧称奇。
“哎哟,哥,你这玩意儿,现在可是古董了,值不少钱吧?”
“你要是缺钱了,卖给我得了,我给你凑凑!”
父亲总是笑呵呵地摆手:“不卖不卖,这是我的命根子。”
葬礼上,李卫国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拉着周明的手,捶胸顿足。
“小明啊,你要节哀。我早就跟你爸说过,那套老东西不安全了,让他换个新的,他就是不听!你看,这不就出事了嘛!”
“这人啊,就是不能太念旧。”
他这番话,在当时悲痛的氛围里,听起来像是发自肺腑的惋惜和关心。
可周明现在回想起来,却觉得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扎得他浑身发冷。
办完后事,这间充满了父母气息的房子,也被锁了起来。
周明偶尔会回来打扫一下,但从不敢久留。
他怕听到幻觉,怕听到那熟悉的《梁祝》再次响起。
那套音像,也被他用一块厚厚的防尘布盖了起来,像是封印了一个悲伤的源头。
李卫国倒是来过几次电话,旁敲侧击地问他,那套“老古董”打算怎么处理。
“小明啊,那东西放着也是放着,不如让叔给你处理了,还能换点钱。”
周明当时心烦意乱,只冷冷地回了一句“不卖”,就挂了电话。
从那之后,这位远房亲戚,也就渐渐地,淡出了他的生活。
03
五年,弹指一挥间。
周明也从一个刚毕业的青涩小伙,变成了一个为生活奔波的中年男人。
他结了婚,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生活不好不坏,不大富大贵,但也算安稳。
唯一的烦恼,就是房子。
他们一家三口,还挤在一个六十平米的老破小里。
女儿马上就要上小学了,学区的问题,成了压在夫妻俩心头的一块大石。
“周明,我们必须得换房子了。”
这天晚上,妻子林晓又一次提起了这个话题。
“我看中了阳光小区那套,离学校近,三室一厅,我们两边老人过来也有地方住。就是……首付还差三十多万。”
周明捏了捏眉心,没有说话。
他是一家广告公司的普通职员,工资不高,每个月还完房贷和各种开销,剩不下几个钱。
三十万,对他来说,是个天文数字。
林晓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把那句话说了出来。
“要不……把你爸妈那套老房子,卖了吧?”
周明的心,猛地一沉。
“那房子不能卖。”他几乎是脱口而出。
“为什么不能卖?”林晓的语气也有些激动,“周明,你清醒一点!那房子空了五年了,你一年也去不了两次!对你来说,那是个念想,可对我们这个家来说,它就是一笔能救急的钱!”
“你爸妈在天有灵,也一定是希望我们和孩子过得好一点,而不是守着一间空房子,为了钱发愁!”
“那是他们留给我唯一的东西了……”周明的眼圈有些红。
“那你女儿的未来呢?你就不管了吗?”
那晚,他们大吵了一架。
这是他们结婚以来,吵得最凶的一次。
周明知道,妻子说得对。
为了孩子,为了这个家,他没有别的选择。
他只是……舍不得。
舍不得那些回忆,舍不得那个家里,还残留着的,父母最后的气息。
可是,人到中年,身不由己。
理想和情怀,在现实的压力面前,终究是那么的脆弱。
几天后,他妥协了。
“好,卖吧。”他对妻子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感觉像是亲手在自己的心上,划了一刀。
04
中介的效率很高,很快就找到了好几个意向买家。
在带人看房之前,周明决定,自己先回去,把父母的一些重要的遗物,收拾出来。
他一个人,打开了那扇尘封了五年的家门。
屋子里的气味,和他记忆中一模一样。
他仿佛还能看到父亲坐在那把磨得发亮的藤椅上,戴着老花镜,读着乐谱。
仿佛还能闻到厨房里,母亲炖的排骨汤的香气。
他吸了吸鼻子,强忍着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他开始默默地收拾。
父母的相册,父亲的那些乐谱手稿,母亲织到一半的毛衣……
每一件东西,都是一段回忆,都像一把钝刀,在他的心上来回地割。
最后,他走到了客厅的角落。
他缓缓地,揭开了那块盖在组合音响上的防尘布。
一套经典的黑色音箱,出现在他面前。
CD播放机,调谐器,均衡器,还有那对巨大的木质音箱。
这是父亲的“命根子”。
他小时候,父亲总是不让他碰,说小孩子手重,会弄坏。
等他长大了,父亲才开始带着他,教他如何使用,如何保养,如何分辨不同唱片的音质。
“你听,”父亲会闭上眼睛,一脸陶醉,“这个小提琴的声音,就像丝绸一样,又滑又亮。”
周明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冰冷的金属旋钮。
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从他心底冒了出来。
他想让它,再响一次。
就一次。
算是……和这个家,和自己的过去,做最后的告别。
他插上电源,按下开关。
一排指示灯,微弱地亮了起来。
还能用!
周明的心里,涌起一阵莫名的激动。
他从旁边的唱片架上,抽出了那张《梁祝》的CD,小心翼翼地放了进去。
然后,他拿起了那个同样老旧的遥控器,对准音响,按下了播放键。
没有反应。
音响很安静,CD机也没有传出转动的声音。
他以为是遥机没电了。
他打开遥控器的电池盖,换上了两节新的电池。
再按。
还是没有反应。
05
“坏了?”
周明皱了皱眉。
他不死心地,又用力按了好几下,甚至拍了拍遥控器。
可那套音响,依旧像一个沉睡的老人,毫无动静。
他叹了口气。
五年了,电子元件老化,接触不良,都很正常。
他本想就此放弃,可心里却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执拗。
这是父亲最宝贵的东西。
他不想让它,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被人当成废品拉走。
他想修好它。
哪怕只是让它再唱出最后一个音符。
周明大学时也学过一点模电数电,对这种老式遥控器的构造,还算了解。
他晃了晃遥控器。
“咔啦……咔啦……”
里面传来一阵轻微的、细碎的声响。
像是有一颗螺丝,或者某个小零件脱落了。
“果然是接触不良。”
他找到了父亲那个宝贝工具箱,里面的工具,和他记忆里一样,摆放得整整齐齐,闪闪发亮。
他选了一把大小合适的十字螺丝刀,坐回沙发上,开始拆那个遥控器。
螺丝有四颗,都有些锈了。
他费了点劲,才把它们一一拧了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用指甲,扣住遥控器外壳的接缝,准备将它分开。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
是妻子林晓打来的。
“老公,你那边收拾得怎么样了?中介刚打电话,说买家想明天就来看房。”
“……差不多了。”周明看着手里的遥控器,心不在焉地回答。
“那你弄完早点回来,我跟女儿在家等你吃饭。”
“好。”
挂了电话,周明的心,莫名地有些烦躁。
卖房子的事,像一块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看着手里的遥控器,看着这满屋子即将被清空的回忆,一股巨大的悲伤和无力感,席卷而来。
他不想再等了。
他现在,立刻,就想听到那首熟悉的《梁祝》。
他手上用力,只听“啪”的一声轻响,遥控器的外壳,被他分开了。
他低头,朝里面看去。
下一秒。
他整个人的世界,天旋地转。
那些即将被打包的遗物,那些窗外透进来的阳光,那个催他回家的电话……
所有的一切,都在瞬间,化为了虚无。
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无尽的、疯狂的嗡鸣。
他手里的遥控器,“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踉跄着,从沙发上摔了下来,撞翻了旁边的小茶几。
他蜷缩在地板上,双手死死地抓着自己的头发,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的,是那种压抑到极致,痛苦到极致的、撕心裂肺的哀嚎。
他崩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