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笑婚约
"嫁我得了!"那天食堂排队,我随口对守寡五年的刘敏说。
隔天晚上,门铃响起,她牵着儿子站在门外:"算数吗?"
我叫周建国,1984年进入东风机械厂当技术员,如今已是小有名气的车间主任。
那会儿改革开放正热火朝天,我们这种国企技术人员也算是"吃国家粮"的铁饭碗,厂里分了筒子楼的两居室,每月工资九十多块,在当时也算殷实。
那时候我刚过四十,个头不高但周正,脸上有道从额头到眉梢的疤,大学那会打篮球留下的,倒也不丑,多少添了点阳刚之气。
车间里的女工们私下叫我"残剩玉米"——四十多岁的"剩男",厂里最后几个"金龟婿"之一。
单位曾撮合过几次相亲,但都是"一顿饭,两杯茶,各回各家,各想各妈"。
我倒也不是挑剔,只是总觉着那些相亲对象看我的眼神像在看商品一样,让人浑身不自在。
我母亲钟敬兰是老一辈工人,去年因肺病走了,留下这套六十几平米的老房子和我这个孤家寡人。
每天下班回家,开门的瞬间扑面而来的寂静常让我恍惚,仿佛母亲还会从厨房探出头问:"建国回来啦?饭熟了,洗洗手吃饭吧!"
刘敏,东风机械厂会计科的科员,比我小五岁。
五年前,她丈夫李志强在外出差时遭遇车祸,留下她和三岁的儿子李小东。
那是1991年的深秋,记得很清楚,因为那天厂里刚开完表彰大会,我拿了技术革新二等奖,兜里揣着两百块钱奖金和一盒"熊猫"牌香烟,正琢磨着请几个哥们儿搓一顿。
刚出会议室就看见会计科的人围着哭,打听才知道刘敏的丈夫出事了,当场身亡。
李志强是运输科的司机,为人老实肯干,年纪轻轻就这么没了,让人唏嘘不已。
刘敏当时几乎崩溃,整个人瘦了一大圈,若不是有孩子要养,估计能跟着丈夫一块去了。
厂里人都说刘敏命苦,年纪轻轻就守了寡,可她硬是把日子过得干净利落,儿子也教养得懂事。
她住在厂西区的单元楼里,和我不是一个小区,平时也就工作上打打照面,偶尔食堂能碰到一起排队打饭。
那天在食堂,我前面正好是刘敏,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头发在脑后挽了个髻,显得很利落。
排队时她回头看到我,点头微笑:"建国师傅,听说你们车间那台德国进口设备又是你修好的,真厉害。"
我有点不好意思:"哪里哪里,都是老本行,摆弄机器比摆弄人强多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话引得她轻轻一笑,眼角有些细纹,却不减清秀。
不知怎的,看着她瘦弱的肩膀和侧脸那抹倔强,一股怜惜忽然涌上心头,我随口一句:"你一个人带孩子太辛苦,嫁我得了!"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这玩笑开得太过,别人会怎么想?
周围几个排队的同事都笑起来,刘敏脸刷地红了,低着头匆匆打完饭就走,连扭头看我一眼都没有。
"建国,你这张嘴啊,什么时候能把门儿看紧点!"我在心里暗骂自己。
第二天一整天我都心神不宁,生怕碰见刘敏尴尬,结果硬是没在厂里见着她的影子。
我想,她大概是躲着我呢,明天得找机会道个歉,免得人家心里不舒坦。
那天晚上,下班回到家刚煮上一锅挂面,外头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七点多钟,门铃突然响了。
我纳闷着谁会在这时候登门,开门一看,竟是刘敏牵着小东站在门口,两人都穿着雨衣,显然是冒雨而来。
"你昨天说的话,算数吗?"她直视着我的眼睛,声音很轻却无比坚定。
那一瞬间我愣在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听得见厨房里挂面煮沸的咕嘟声和自己剧烈的心跳。
刘敏见我不说话,眼神黯淡了下去,她低声解释:"我考虑了一整天。小东需要父亲,我...我也想找个依靠。建国,我知道你是好人,我看人不会错。"
她身后的小东穿着蓝白相间的小雨衣,只露出一张小圆脸,黑葡萄似的眼睛警惕又好奇地打量着我和我的家。
"快进来吧,外头凉。"我回过神来,赶紧让开门口,"我煮了挂面,应该够三个人吃。"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说,或许是多年的孤独,或许是刘敏眼中的那份信任,又或许只是不忍心拒绝一个带着孩子冒雨而来的女人。
刘敏把两个旧帆布袋放进了我家西屋——那是我母亲生前住的房间,自从她走后就没人住了。
我们三个围坐在客厅里吃挂面,小东一声不吭,偶尔抬眼偷看我一下又迅速低头。
刘敏解释说她们租住的房子到期了,房东要涨价,正好厂里也在缩编,她害怕自己被裁掉没地方去,这才…
她话没说完,但我懂了。那年月,下岗风潮刚起,谁都怕自己成为下一个"富余人员"。
"缘分这事,谁说得准呢?"我笑了笑,"你和小东先住下,其他的咱们慢慢商量。"
当晚,刘敏在西屋铺了床,和小东住下了。
她很能干,不到半个月,这个家就焕然一新——窗帘换了,地擦得锃亮,冰箱里有菜有肉,连我母亲放了多年的花盆都重新栽上了绿萝。
厂里人很快知道了我俩的事,议论纷纷。
有人说我捡了个便宜,有人说刘敏是因为要照顾儿子才嫁给我这个老光棍,也有善良的同事给我们送来贺礼,说早该如此,两个孤单的人凑一块,也好有个照应。
我不在乎这些闲言碎语,只是小东始终对我保持距离,回家第一件事是关上房门写作业,吃饭时一声不吭。
他是个黑瘦的小男孩,总穿着蓝色的小背心,说话奶声奶气却固执得很,眼神里透着一股子倔强,跟他妈妈年轻时一模一样。
一次,我看他做作业,想帮他讲题,他却把本子一合:"不用你管!"
刘敏训他:"小东!叔叔是好心帮你!"
我摆摆手:"孩子不习惯,慢慢来。"
有天下班回来,我刚到楼道口,就听见隔壁王大娘跟人嚼舌根:"那个刘寡妇,趁热打铁就搬进周建国家了,也不知道给人家守完丧没有,这女人啊…"
我气不打一处来,直接上前打断:"王大娘,求您嘴下留情。刘敏是我媳妇,谁要再乱说,别怪我翻脸!"
回到家,我没把这事告诉刘敏,但心里憋着一口气,晚饭也没吃几口。
刘敏察觉到我的异常:"建国,怎么了?是不是工厂里又出什么事了?"
她总是这样,细心又体贴,从不追问我的情绪,只是默默地关心。
"没事,机器出了点小毛病,想不明白。"我扯了个谎。
那晚睡不着,我躺在床上想了很多。
我和刘敏,算是夫妻吗?我们连领结婚证都没有,只是她带着孩子住进了我家,我们甚至没有同床共枕过。
我们像是合租的室友,又像是互相扶持的亲人,但又都隐隐期待着更深的关系。
一个月后的周末,我在街道办买了两张表格,回家对刘敏说:"要不,咱们去把证领了吧。"
她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脸上泛起红晕:"好。"
那次我们带着小东一起去照相馆拍了结婚照,三个人并排站着,我和刘敏穿着厂里的制服,小东穿着新买的蓝色小西装,张着稚嫩的脸,是唯一没有笑的人。
我们没有大办,只在食堂请了几桌同事吃了顿饭,厂长还特意来敬了杯酒,说我们是"先进工人的模范家庭"。
刘敏穿着借来的红色旗袍,淡妆素裹,清秀中透着喜气,那天她一直微笑,眼睛亮得像星星,却没有多说一句话。
婚后,我们各自睡各自的屋,她照顾我的生活,我拿工资给她和小东买新衣服、学习用品,日子过得平淡又充实。
但小东始终不肯叫我爸爸,甚至连"叔叔"都很少叫,多数时候只是沉默地点头或摇头。
一天晚上,我加班到九点多才回家,刚到楼下就听见我家窗户传来争吵声。
"为什么要跟他住在一起?爸爸会伤心的!"是小东拔高的童声。
"小东,你还小,有些事情你不懂......"刘敏的声音疲惫又无奈。
"我不小了!我知道爸爸去世了,但他永远是我爸爸!"小东的声音带着哭腔,"我不要别的爸爸,我只要我自己的爸爸!"
"妈妈也是为了你啊,建国叔叔是好人,他能照顾我们..."
"我不需要他照顾!我们以前不是也过得很好吗?"
我站在楼梯口,一动不敢动,心里五味杂陈。
一个玩笑引来这对母子,我有什么资格承担起这份责任?
也许他们搬走才是对每个人都好的选择。
上楼时我故意把脚步声弄得很重,进门看见刘敏和小东都坐在饭桌前,眼睛红红的,但都假装若无其事。
"今天厂里加班,新订单急着出货。"我解释道,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长叹一口气。
我想起李志强的照片,那是刘敏随行李带来的,放在她床头。照片上的李志强浓眉大眼,一身军绿工装,笑得阳光灿烂,怎么看都比我这个满脸沧桑的老光棍强得多。
转机发生在春节前。
那年冬天特别冷,厂里为了赶任务,很多人都加班到很晚。
那天我值夜班回来,凌晨三点多,发现家里灯火通明,刘敏在客厅来回踱步,看见我进门如见救星:"建国,小东发高烧,我想送医院..."
我一摸小东的额头,烫得吓人。
二话不说背起小东冲向医院,一路上小东迷迷糊糊地靠在我背上,滚烫的体温透过衣服传来,我的心揪得生疼。
到了医院,值班医生说是流感并发肺炎,需要住院观察。
那一夜,小东的温度一直在39度以上,输着液,含着冰块,却还是不见好转。
刘敏吓坏了,握着小东的手一直哭:"妈妈的乖儿子,你要挺住啊…"
我去找院长,托了工厂关系请来了儿科专家,又跑遍了整个县城买药,三天三夜没合眼。
那时候条件有限,医院的床位紧张,我就睡在小东病床旁的椅子上,时刻关注着他的状况。
第三天晚上,小东的烧终于退了,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他虚弱地看着我,轻声叫了一句:"爸..."
那一刻,我的眼眶湿润了,轻轻摸摸他的头说:"爸爸在,好好睡吧。"
转头看见刘敏靠在墙边,泪水无声地流下来,她的眼神里有感激,有欣慰,还有一种更深的东西。
病好后的小东对我的态度有了微妙的变化。
他开始叫我"建国爸爸",虽然生疏却是真心的。
有时放学路过车间会偷偷看我干活,我教他用扳手拧螺丝,他学得很快,一双小手笨拙却认真。
一次他放学回来,神秘兮兮地从书包里拿出一张纸:"给你的。"
那是一幅画,画的是三个人站在一棵大树下,旁边写着"我的家"三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刘敏看到后偷偷抹眼泪,晚上做了一桌丰盛的晚餐,还特意蒸了我爱吃的肉末蒸蛋。
饭后,刘敏第一次主动和我谈起了李志强的事。
"小志他是去运送厂里新设备时出的事故,前面突然冲出个自行车,他为了避开,把方向盘一打,自己撞上了护栏..."
她的声音很平静,但我知道这平静下有多少心酸。
"他走后,婆家想接我们回去,但村里条件艰苦,我不愿小东输在起跑线上。这些年,靠着单位补助和自己加班,一个人也挺过来了..."
我听出了她话中的坚强和不甘,心中更加疼惜。
"敏子,你受苦了。"我第一次这么亲昵地叫她。
她愣了一下,然后笑了,那笑容里有我从未见过的甜蜜:"有你在,不苦。"
那个春节,我们一家三口贴春联、包饺子、放鞭炮,小东兴奋地拿着我给他买的小风车满院子跑,脸上洋溢着属于孩子的天真笑容。
刘敏穿着我给她买的红毛衣,站在阳台上看着小东,嘴角含笑,眼中是满满的幸福。
除夕那晚,小东睡着后,我鼓起勇气问刘敏:"我能搬到你房间去吗?"
她低下头,耳根通红,轻轻点了点头。
那是我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同床共枕,虽然只是简单地搂着彼此睡去,却比任何缠绵都要珍贵。
春节假期结束后,我去镇上的照相馆取了我们三人的合影,又买了个红木相框裱起来。
刘敏说想寄一张给李家父母看看,我觉得有些尴尬,但还是尊重了她的决定。
"他们是小东的亲爷爷奶奶,应该知道孩子过得好。"她的解释很简单,却充满大智慧。
回信很快就到了,是一张贺卡,上面用颤抖的笔迹写着:"小东有人疼爱,我们也就放心了。建国同志,我们老两口把敏子和小东托付给你,请你一定善待他们。"
看到这封信,我和刘敏相视一笑,眼中都是泪光。
那个周末,我正式向刘敏求婚,虽然我们已经领了证,但之前缺少仪式感。
我买了一枚普通的銀戒指,在厂区的小花园里单膝下跪:"刘敏,嫁给我,让我照顾你和小东一辈子,好吗?"
她红着脸点头:"早就嫁给你了,傻瓜。"
她身后的小东害羞地捂着眼睛,却故意张开手指偷看,然后咯咯笑起来。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我和刘敏相敬如宾,小东渐渐长大,成了班里的三好学生。
厂里的同事都说我走了狗屎运,娶了个贤惠的媳妇,还得了个聪明的儿子。
我知道自己何其幸运,那句玩笑话竟成了改变三个人命运的契机。
1997年,工厂改制,我和刘敏都被留用,小东考上了重点中学。
每当我站在厂门口,看着刘敏穿着朴素的工装,背着挎包向我走来,依旧是那个瘦弱倔强的身影,只是眉眼间的愁苦已被平静的幸福取代,我就会感到无比踏实。
人这一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在平凡日子里找到彼此依靠,相濡以沫,共度朝夕,比什么都珍贵。
那个冬日里的玩笑话,竟成了我生命中最认真的承诺。
责任不是重担,而是幸福的另一种名字。
当小东第一次叫我"爸"的那一刻,我才明白,原来真正的父親,不是血缘给予的称号,而是用心灵浇灌出来的果实。
我想,这大概就是命中注定的缘分吧——在喧嚣的世界里,我们三个人,各自残缺却又彼此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