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要去河边?”
“嗯,阳阳的校服有点脏了。”
“那根铁链子,你就不能走慢点?甩起来叮当响,生怕左邻右舍听不见我们陈家买了你这个物什?”
“妈,我……”
“小声点。别把我的大孙子吵醒了,他读书累。”
一
天还没亮透,只是山那边透出一点死鱼肚皮似的白。林慧就已经醒了。其实她一夜都没怎么睡,山里的夜风像钝刀子,一下一下刮着窗户纸。
她身边的陈大山翻了个身,一股汗臭和劣质酒的气味扑过来,他那条粗壮的胳膊重重地砸在林慧的身上,像一根木头。林慧没有动,她习惯了。
等陈婆婆在屋外那一声干咳响起的时候,林慧才悄悄地把陈大山的胳膊挪开,坐起身。她没有穿鞋,赤着脚下地,摸索着套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灰色褂子。
最难的,是弯下腰,把那根从床脚一直延伸到她脚踝的铁链,在腰上绕了两圈,用一根布条系好。这样白天干活的时候,铁链就不会拖在地上,省些力气。
即使这样,脚踝上那个磨得发黑的铁环,依旧死死地箍着她的骨头,二十年了,已经像是她身上长出来的一部分。
屋外的陈婆婆又咳嗽了一声,带着不耐烦的催促。
“起来了。”林慧低声应了一句,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陈婆婆正站在院子里,手里拿着喂猪的瓢,浑浊的眼睛在晨光里盯着她。“磨磨蹭蹭的,猪都饿得叫唤了。”
林慧没说话,默默地走进厨房。厨房又黑又小,只有灶膛里一点残存的火星提供着微光。她熟练地抓起一把干草塞进去,拉动风箱,火苗“呼”地一下蹿起来,映着她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淘米,下锅,煮一锅玉米糊糊。这是陈家雷打不动的早饭。
“哗啦……哗啦……”
铁链的声音在她移动时,在这寂静的清晨里显得格外刺耳。她端着一大盆猪食走向院子角落的猪圈,那头老母猪已经急不可耐地用鼻子拱着木栏。林慧把猪食倒进槽里,猪立刻埋头吃起来。她站了一会儿,看着远处的山。山还是那座山,墨绿色的,像一堵巨大的墙,把这里的一切都圈在里面。
陈婆婆坐在屋檐下的小板凳上,手里拿着一双鞋底,一针一线地纳着,嘴里不停地念叨。“阳阳马上就要高考了,等考上了,就是咱们山里飞出去的金凤凰。到时候,谁还敢小瞧我们陈家。”
林慧听着,手里的活没停。她把一家人换下来的脏衣服都泡进木盆里,准备拿到河边去洗。
陈阳是她的儿子,也是她在这暗无天日的生活里,唯一能看到的一点光。她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了这个儿子身上。
有一次,陈婆婆不在家,陈阳放学回来,看到林慧在院子的空地上用一根树枝画着什么。他走近了,才看清,地上是两个字。他不认识,那两个字的笔画比他课本上的要复杂、要好看。
“妈,你写的什么?”
林慧吓了一跳,慌忙用脚把那两个字擦掉,铁链拖在地上,划出一道狼狈的痕迹。“没什么,瞎画的。”
那两个字是“林慧”。她的名字。她怕自己忘了。
二
陈阳上高中后,住在镇上的学校,一个月才回来一次。他每次回来,林慧都会想办法给他做点好吃的。家里养的鸡下的蛋,陈婆婆都攒着拿去镇上换盐巴和火柴,林慧就偷偷地藏下一两个,煮熟了,等陈阳回来,塞到他手里。
“在学校好好念书,别省着,要吃饱。”
陈阳起初还觉得没什么,后来次数多了,就有些不耐烦。“知道了,你天天说。”
尽管如此,他还是会把鸡蛋接过去,三两口吃完。他长得很高,像陈大山,但眉眼间有几分林慧的秀气,只是那份秀气常常被一种山里孩子特有的执拗和冷漠掩盖着。
林慧的希望,就像那偷偷攒下来的鸡蛋,一点一点地积攒着。她相信,只要儿子考上大学,走出这座大山,一切就都会不一样了。他会有文化,会明事理,会知道他母亲这样被铁链锁着是不对的。他会救她的。
这种信念,支撑着她度过了一个又一个被打骂、被奴役的日夜。
有一次陈阳回来,带回了一张地图。是学校发的,上面画着中国,有各种纵横交错的线条。林慧趁着给他缝补衣服的时候,偷偷地多看了几眼。她找到了她曾经的家乡,那个小小的县城,在地图上,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点。她的手指隔着空气,在那小点上空描摹了很久,心口一阵阵发紧。
“妈,你看什么呢?”陈阳写完作业,伸了个懒腰,正好看到她失神的样子。
“阳阳,你以后考到外面去,就能去很多很多地方,对不对?”林慧的声音有些发颤。
“那当然。”陈阳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少年人的骄傲。“我要考到北京去。”
“北京……”林慧念叨着这个她只在收音机里听过的名字。她顿了顿,终于鼓起勇气,问出了那个盘桓在心里很久的问题。“阳阳,你……你想不想知道妈妈的老家在哪里?”
陈阳愣了一下,似乎没想过这个问题。“在哪儿?”
林慧的眼神里闪烁着一种复杂的光芒,她正要开口,陈婆婆的声音像一盆冷水从门外泼了进来。
“一天到晚不好好干活,又在嚼什么舌根?什么老家不老家的,你的家就在这。你是我们陈家花钱买来的,生是陈家的人,死是陈家的鬼。”
陈婆婆手里拿着一把干草,恶狠狠地瞪着林慧,那眼神像刀子一样。“再敢跟阳阳说这些有的没的,我就把你的舌头割了。”
林慧瞬间低下头,什么都不敢再说了。
陈阳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自己的奶奶,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回屋里看书去了。
从那以后,林慧再也没敢提过自己的过去。但她心里的那个念头,不但没有熄灭,反而愈发强烈。她开始更隐秘地做着准备。她发现陈婆婆存放那把唯一的钥匙的木盒子,其中一角的榫头有些松了。她不动声色,只在每次打扫卫生的时候,多看一眼。
她还在河边洗衣时,从一堆烂铁丝里,找到了一根又细又硬的。她把铁丝藏在衣服的夹层里带回家,晚上等所有人都睡熟了,就借着从窗户缝里透进来的月光,偷偷地练习。她想象着钥匙的形状,一次又一次地将铁丝掰弯、拧转。
通往山外的唯一一条小路,她也已经用眼睛丈量了无数遍。哪棵树下有块白色的石头,哪个转弯处有片野生的菌子,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她所有的准备,都在沉默中进行。像一棵在岩石缝里挣扎的树,用最卑微的姿态,积蓄着破土而出的力量。
三
高考结束了。陈阳回到了家里,整日无所事事地等待着成绩。家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陈婆婆对林慧的态度,竟然缓和了不少。有时候看她拖着铁链打扫院子,会破天荒地说一句:“歇会儿吧,等我们阳阳的通知书来了,你就不用干这些粗活了。”
林慧只是低眉顺眼地应着,但心里却翻江倒海。她感觉那个她等了二十年的时刻,就要来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会把那根已经初具钥匙雏形的细铁丝拿出来,放在手心,冰冷的触感让她觉得无比安心。
录取通知书是在一个闷热的午后寄到的。村里的邮递员骑着一辆叮当作响的自行车,在山谷里扯着嗓子喊:“陈大山家,有大学的通知书哩。”
陈阳像一阵风似的从屋里冲了出去。
林慧站在院子里,心脏跳得像是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她看到陈阳拿着一个红色的信封跑回来,脸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
“奶奶。妈。我考上了。我考上了。”
那天晚上,陈婆婆杀了家里唯一一只会打鸣的公鸡。陈大山也从外面打零工回来了,在村口的小卖部里赊了一瓶白酒。晚饭的桌子上,破天荒地摆了三个菜,一个鸡肉炖蘑菇,一个炒鸡蛋,一个凉拌野菜。
昏黄的灯泡下,一家人围坐着。陈阳是绝对的中心。陈婆婆不停地给他夹鸡腿,“吃,我的乖孙,多吃点。以后就是大学生了,是城里人了。”
陈大山也难得地露出了笑容,一杯接一杯地灌着酒。
陈婆婆看了一眼林慧,眼神有些复杂。“阳阳有出息了,以后咱们家,就不用再愁了。”
林慧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觉得,陈婆婆接下来就要说解开她锁链的事情了。她等了二十年,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可是,陈婆婆说完那句话,就又转头去跟陈阳说话了,仿佛那句话只是随口感慨。
林慧端起碗,扒拉着碗里的玉米糊糊,一口也咽不下去。她不敢问,怕一开口,就会打破这短暂的、虚假的和平,惹来一顿打骂。
陈大山喝得醉醺醺的,忽然把酒杯重重地往桌上一放,指着林慧说:“你也喝一杯。今天高兴。”
林慧不敢不从,端起那杯辛辣的白酒,一饮而尽。喉咙里像着了火一样,烧得她眼泪都流了出来。
这顿饭,吃得异常漫长。
饭后,陈阳被同村的几个年轻人拉出去炫耀通知书了。陈大山喝多了,倒在床上鼾声如雷。陈婆婆默默地收拾着碗筷。
收拾完,她擦了擦手,对站在一旁的林慧说:“你,跟我到里屋来。”
林慧的心又悬了起来。她跟着陈婆婆走进那间又暗又小的里屋。陈婆婆走到墙角的那个木箱子前,蹲下身,摸索了一阵,从里面拿出了那个林慧无比熟悉的小木盒。
打开木盒,里面是一把锈迹斑斑的铜钥匙。
陈婆婆拿着钥匙,走到林慧面前,又蹲了下来。
“把脚抬起来。”她命令道。
林慧颤抖着,把左脚抬起来。那只脚的脚踝,已经被铁环磨出了一圈厚厚的老茧,颜色也比别处的皮肤深得多。
钥匙插进锁孔里,转动的时候发出了“咔哒”一声,很涩。
锁开了。
陈婆婆把那个沉重的铁环从她脚上拿了下来。那根跟了她二十年的铁链,像一条死蛇一样,掉在了地上,发出“哐当”一声。
林慧的左脚,忽然变得无比轻盈,她甚至有些站不稳,晃了一下。
“阳阳要去城里上大学了,家里家外的事情还多着呢。你带着这个东西,干活不方便。”陈婆婆站起身,把钥匙和锁都扔回木盒里,淡淡地说道,“以后,家里的活,你得全包了。别想着偷懒。”
林慧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强忍着,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尽量平静。“谢谢妈。”
她心里,一个疯狂的计划已经成型。等陈阳去学校报到了,这个家里就只剩下年迈的陈婆婆和时常不在家的陈大山。到时候,她就沿着那条记了无数遍的小路,离开这个地狱。
四
机会比她想象中来得更快。
当天晚上,陈阳去邻居家喝酒报喜,据说要闹到半夜。陈大山也被几个牌友叫走了,说是要搓几圈麻将,庆贺他儿子出人头地。家里,就只剩下陈婆婆和林慧。
陈婆婆吃过晚饭,就坐在堂屋里看那台老旧的黑白电视机,电视里咿咿呀呀地唱着戏,她看得津津有味。
林慧在厨房里,心跳得像擂鼓。就是现在。
她没有惊动陈婆婆,像一只猫一样,悄无声息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她从枕头下摸出那个早就准备好的布包,里面有两块干硬的玉米饼,还有她多年来偷偷攒下来的几十块钱,皱巴巴的,像是干菜叶子。
她没有穿鞋,怕发出声音。她推开后门,那扇门平时是虚掩着的。一股带着泥土气息的凉风吹进来,让她打了个哆嗦,但也让她瞬间清醒了过来。
她闪身出去,融入了外面的夜色。
山里的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好在今晚有月亮,虽然只是弯弯的一勾,但已经足够她看清脚下的路。
她不敢走大路,而是绕到屋后,上了那条她早已烂熟于心的小径。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跑着,树枝刮在她的脸上、胳膊上,划出一道道细小的口子,但她感觉不到疼。风吹过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夜里,像是有无数个人在追赶她,让她既害怕,又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兴奋。
自由。
这个词在她心里炸开,带着滚烫的温度。她就要逃离这个囚禁了她二十年的笼子了。
她跑得越来越快,肺里像是着了火,但她不敢停。那棵熟悉的歪脖子树,那块白色的石头,都一一从她身边掠过。她知道,只要再翻过前面那道山梁,就能看到通往镇上的公路了。到了公路上,她就可以拦车,去哪儿都行,只要离开这里。
她终于跑到了山梁的最高处,远远地,她已经能看到镇上公路上昏黄的路灯,像是一颗颗温暖的星星,在召唤着她。
她停下来,扶着一棵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脸上又是汗水又是泪水。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从她身后响了起来,像是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劈开了她的狂喜。
“妈,你去哪?”
林慧浑身一僵,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她缓缓地转过身,看到了她这辈子都不愿意相信的画面。
她的儿子,陈阳,就站在她身后不远处。他手里举着一个手电筒,雪亮的光柱直直地打在她的脸上,刺得她睁不开眼。光柱后面,是陈阳那张年轻却毫无表情的脸,眼神冰冷得像山里的冬夜。
“阳阳……”林慧的声音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她下意识地把手里的布包往身后藏。“妈……妈看你晚上喝酒了,怕你走夜路不安全,出来迎迎你……”
她编造着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谎言,一边说,一边试探着往公路的方向挪了一步。
“迎我?”陈阳冷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嘲讽。“是想去镇上给我买点上学用的东西吧?”
林慧的心猛地一沉。这是她之前用来解释自己逃跑的借口,她跟谁都没说过,他怎么会知道?
她还来不及细想,陈阳已经快步上前,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那力道大得惊人,像是铁钳。林慧瘦弱的胳膊被他捏得生疼。
“老东西还想逃?”他咬牙切齿地骂道,声音里充满了她从未听过的怨毒和狠戾。接着一句话让林慧瞬间惊呆,整个人如遭雷劈愣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