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志,麻烦让一下,我们得下去检查一下主水管,图纸上显示阀门就在下面。”
穿着蓝色工装的维修师傅,指着地窖那扇厚重的铁门,客气地说道。
“不行!”
王建军像一头被踩了尾巴的狮子,猛地一下挡在了门前,脸色涨得通红,“里面刚做了防水,堆满了贵重东西,不能进!”
“师傅,我们就是看一下,几分钟的事,不会动您东西的。”
“我说不行就不行!”
“你们要是敢硬闯,我、我就报警!”
01
王建军是个老实人。
至少,在C市南郊这片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红砖家属院里,所有认识他超过二十年的老邻居,都是这么认为的。
他今年53岁,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一张最大众化的国字脸,被常年的风吹日晒染上了一层黝黑。
他在附近一个新建的高档小区当保安,每天穿着一身浆洗得有些发白的蓝色保安服,踩着一辆老旧的“永久”牌自行车上下班。
他见人总是未语先笑,露出两排因为抽烟而有些发黄的牙齿,话不多,但眼神里透着一股子老实巴交的劲儿。
谁家要是水管漏了,电灯坏了,只要喊他一声,他总是乐呵呵地就提着工具箱过去了,修好了也从不要一分钱,摆摆手,憨厚地说一句“街坊邻居的,客气啥”。
他的妻子叫刘淑琴,比他小两岁,是本地一家老纺织厂的退休女工。
因为年轻时在车间里劳累过度,落了一身的毛病,尤其是气管和关节,一到阴雨天就难受得紧。
所以退休后,她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里,不爱出门。
老两口有一儿一女,都算有出息。
儿子在省城当了公务员,女儿嫁到了更远的大都市。
孩子们都有了自己的家庭和事业,一年到头,除了逢年过节,也难得回来一次。
老两口就守着这套单位分的、只有六十多平米的一楼老房子,过着一种外人看来有些孤单,却也波澜不惊的退休生活。
在外人眼里,王建军绝对算得上是个模范丈夫。
他从不抽烟,不喝酒,更不沾赌。
在保安队里,别的同事下了班就凑在一起打牌喝酒,他却总是一到点就往家赶。
他唯一的“爱好”,就是喜欢捡点废品。
每天下班,他那辆老旧的自行车后座上,总是捆着一些被压得扁扁的纸箱子、塑料瓶,有时候还有别人扔掉的旧家具、旧电器。
“老王,又发财啦?”
楼下下棋的大爷总爱跟他开玩笑。
“发什么财哟,捡着玩的,顺便活动活动筋骨,挣点小钱,给老婆子买药吃。”
他总是这么笑着回答,朴实得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
他对生病的妻子,也确实是照顾得无微不至。
买菜、做饭、洗衣、拖地,几乎包揽了所有家务。
刘淑琴常常跟来串门的老姐妹们说,自己这辈子,别的福气没有,但能嫁给老王,也算是老天爷对她的眷顾了。
可就是这么一个在外人眼里无可挑剔的“老实人”、“好丈夫”,心里,却藏着一个比他家那个终年不见阳光的地窖,还要阴暗、还要幽深的秘密。
这个秘密的开端,就在五年前。
那个时候,他还没有开始热衷于捡废品,也没有现在这么沉默寡言。
那个时候,他还是邻居们眼中那个有点木讷,但绝对靠得住的老王。
一切的改变,都始于他对那个废弃地窖,突然产生的、近乎偏执的兴趣。
02
他们住的这栋红砖楼,是一楼,按照当年的设计,家家户户都附赠一个十几平米的半地下室,也就是本地人俗称的“地窖”。
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地窖是宝贝,家家都用它来堆放过冬的煤炭,或者囤积成堆的大白菜和土豆。
后来生活条件好了,通了暖气,家家都用上了冰箱,这地窖也就渐渐失去了它原有的作用,慢慢荒废了。
大部分人家,都用它来堆放一些常年不用的杂物,甚至有的,干脆就用水泥给封死了。
王建军家的地窖,也荒废了快二十年。
刘淑琴印象里,上一次下去,还是儿子上初中的时候,为了找一个旧篮球。
那里面,又黑又潮,空气里全是霉味,墙角结满了蜘蛛网,偶尔还能看到几只黑乎乎的大老鼠窜过去。
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下去过。
可五年前的一个春天,王建军在参加完一次单位组织的消防安全演练后,回来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他突然跟刘淑琴提出,要把那个废弃的地窖,好好地改造一下。
“改造它干啥?”
“那里面除了蜘蛛网就是老鼠,又不能住人。”
刘淑琴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说,她的气管炎又犯了。
“你懂啥。”
王建军一边给她倒水,一边说得头头是道,“我听我们队长说了,现在这天灾人祸多,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有个地震洪水啥的。”
“你看我们这房子,老成这样,真要有点事,根本不顶用。”
“我把地窖收拾出来,用水泥和砖头重新加固一遍,再弄个结实点的门,以后万一真有事,咱们也好有个安全的地方躲一躲。”
刘淑琴觉得丈夫说得也有几分道理,毕竟是单位组织的学习,肯定错不了。
就没再多问。
从那天起,王建军就像着了魔一样,把所有的业余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了地窖的改造上。
他先是戴着口罩,一个人,花了整整一个星期的时间,把里面堆积了几十年的陈年垃圾,一车一车地用蛇皮袋装了,运了出去。
刘淑琴看着他每天累得跟条狗似的,浑身脏兮兮的,劝他别太累了,他总说没事,锻炼身体。
清空了地窖后,他又开始往家里运材料。
水泥、红砖、钢筋,甚至还有几大卷厚厚的隔音棉和几块厚钢板。
“老王,你这是要建碉堡啊?”
“怎么还弄来这些东西?”
刘淑琴看着那些东西,觉得丈夫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了。
“你这婆娘,头发长见识短!”
王建军把眼一瞪,“这叫有备无患!”
“隔音棉是防潮的,钢板是用来加固顶的,万一楼塌了,这不就能保命了吗?”
“这些都是人家工厂不要的废料,我捡回来的,不花钱!”
那段时间,王建军每天都干到半夜。
刘淑琴甚至能听到,他在地窖里叮叮当当地敲打,有时候还用电钻,发出刺耳的“滋滋”声。
整个家属院的邻居,都以为老王是魔怔了。
改造工程持续了将近两个月。
最后,王建军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了一扇极其厚重的、像是冷库用的那种双层铁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安在了地窖的入口。
还在上面,加了一把巨大的、黄铜色的十字挂锁。
“一个破地窖,至于吗?”
“搞得跟个金库似的。”
刘淑琴看着那扇门,忍不住抱怨道。
“你懂什么!”
“这叫安全门!”
王建军振振有词,“我是怕小偷进来,把我好不容易攒的那些铜和铁给偷走了!”
“以后我捡的废品,就都放里面。”
从地窖改造完的那天起,王建军就给刘淑琴立下了一条死规矩——没有他的允许,绝对不准踏入地窖半步。
他说,地窖里空气不好,对她的气管有害。
他还说,里面堆的东西又多又乱,怕她进去磕着碰着。
刘淑琴虽然觉得丈夫有些小题大做,但她一向听丈夫的话,也就答应了。
她看着那把在灯光下泛着冷光的黄铜大锁,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舒服,但又说不上来是为什么。
她只是觉得,自从有了这个秘密地窖后,她的丈夫,那个她睡了三十多年的男人,好像有哪里,变得不一样了。
03
在接下来的五年里,这个家的生活,表面上看起来,和以前没什么两样。
王建军依旧每天去当他的保安,刘淑琴依旧在家里养着她的病。
但只有刘淑琴自己,能感觉到那些在平静水面下,不断冒出的、诡异的气泡。
首先,是家里的开销,大得有些不正常。
王建军的退休金加上当保安的工资,一个月也有四千来块。
刘淑琴自己也有两千多的退休金。
按理说,两个老人,不开火仓,日子应该过得很宽裕。
可他们家的钱,却总是月月光,甚至有时候还需要动用以前的积蓄。
尤其是米、面、油这些主食的消耗量,简直是以前的两三倍。
有时候,一袋五十斤的大米,不出半个月,就见了底。
“老王,咱们家就两个人,怎么吃得这么快?”
“你是不是把米拿去喂鸟了?”
刘淑琴不止一次地问。
“什么喂鸟,是我自己吃的。”
王建军总是回答得很快,“我上班风吹日晒的,体力消耗大,一顿就得吃三碗饭。”
“再说了,现在物价涨得快,多买点囤着,总没错嘛。”
有一次,刘淑琴跟着他一起去超市。
只见王建军推着购物车,径直就走向了打折区。
他像不要钱似的,往车里装成捆的挂面,成箱的方便面,还有临期促销的火腿肠。
然后,他又走到了日用品区,拿起一提又一提的、最廉价的那种卫生纸和好几包卫生巾,扔进了购物车。
“老王,你买这个干什么?”
刘淑琴指着卫生巾,满脸疑惑。
王建军的脸,瞬间就涨红了,他压低声音,呵斥道:“你管我干什么?”
“这是给我女儿准备的!”
“她下次回来,不就用得上了吗?”
“打折!便宜!”
他的声音很大,引得旁边的人都看了过来。
刘淑琴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也不敢再多问。
其次,是王建军的行为,变得越来越神秘,脾气也越来越暴躁。
他每天下班后,第一件事,就是钻进那个地窖。
一待,就是两三个小时。
有时候,甚至连晚饭,都要刘淑琴端下去给他吃。
刘淑琴问他在里面干什么,他总是不耐烦地说,在整理他的那些“宝贝”。
他还常常会从外面,带回来一些奇怪的东西。
有时候,是一些明显是女人穿的、半新不旧的衣服。
他又说,是小区里的人扔掉的,他看着还挺好,就捡了回来,准备洗干净了,捐给山区。
刘淑琴觉得丈夫是有点爱占小便宜的毛病,但心地还是善良的,也就信了。
最让刘淑琴感到不安的,是家里那股若有若无的怪味,和高得离谱的电费。
那股味道,像是消毒水混合着某种腐败的气味,虽然很淡,但总能从地窖的门缝里飘出来。
王建军说,是他在里面喷杀虫剂,防老鼠。
而电费,一个月下来,竟然高达五六百块。
刘淑琴知道,地窖里的灯和那个大功率的排气扇,几乎是24小时不关。
“老王,咱家电费怎么这么高啊?”
“你那排气扇,就不能关会儿吗?”
“太浪费了!”
“浪费?”
“一度电才几毛钱,你心疼什么?”
“我捡一天废品的钱,就都回来了!”
“关了里面不透气,我那些纸箱子和旧书,都得发霉!”
王建-军总是能找到各种各样的理由,把刘淑琴怼得哑口无言。
五年了,刘淑琴的心里,不是没有过怀疑。
但每次,当她想深究下去的时候,王建军就会用一种不容置疑的、甚至带着一丝威胁的眼神,让她把所有的话,都咽回肚子里。
她身体不好,一辈子都依赖丈夫。
她害怕,害怕把这个家闹得不愉快,害怕丈夫会因此嫌弃她。
她只能安慰自己,老夫老妻了,谁还没点自己的小秘密。
丈夫就是个有点怪癖的、爱囤积东西的老头罢了。
只要他对这个家好,对自己好,就够了。
04
直到半个月前,发生了一件事,才让刘淑琴心里那颗怀疑的种子,彻底破土而出,长成了参天大树。
那天,市里进行老旧小区的自来水管网改造。
施工队挨家挨户地检查、更换水管。
很快,就轮到了王建军家。
两个穿着蓝色工装的工人,拿着工具,来到了门口。
“大娘,我们是自来水公司的,来给您家换新水管。”
“哦哦,好,师傅快请进。”
刘淑琴热情地把他们让了进来。
工人们检查了厨房和卫生间的水管,很快就换好了。
然后,其中一个老师傅,指着地窖的方向问:“大娘,您家主水管的阀门,是不是装在那个地下室里了?”
“按照图纸,应该是在那的。”
“我们得下去检查一下,顺便把那一段也换了。”
“不行!”
还没等刘淑琴回答,正在里屋午休的王建军,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一下子就从屋里冲了出来,像一堵墙,死死地挡在了地窖门口。
他的反应,激烈得有些反常。
“我这地下室,刚做了防水,里面堆满了贵重东西,不能进!”
“绝对不能进!”
他的脸涨得通红,情绪非常激动。
“同志,您别紧张。”
“我们就是进去检查一下管道,几分钟的事,不会动您东西的。”
老师傅耐心地解释。
“我说不行就不行!”
王建军的眼睛都红了,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你们要是敢硬闯,我……我就去你们单位投诉你们!”
“告你们私闯民宅!”
工人们看他这个样子,也不想惹麻烦。
毕竟只是个普通的改造工程,没必要跟居民发生冲突。
两人对视了一眼,只好悻悻地走了。
“真是的,这人怎么不讲道理。”
工人师傅一边走,还一边小声嘟囔。
工人们走了,王建军还像一尊门神一样,守在地窖门口,呼呼地喘着粗气。
这件事,让刘淑琴的心里,打上了一个巨大无比的问号。
一个堆满破烂的地窖,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丈夫为什么会这么害怕外人进去?
他宁可得罪人,也不让他们靠近。
他到底在隐瞒什么?
从那天起,刘淑琴晚上就再也睡不着了。
她躺在床上,装作睡着了,却能清晰地听到,身边的丈夫,会在每天凌晨两三点的时候,轻手轻脚地起床。
她能听到他打开那把大铜锁时,发出的轻微的“咔哒”声。
然后,就是他走进地窖,再关上那扇厚重铁门的声音。
有时候,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甚至能隐隐约约地,听到从地底下,传来一些极其轻微的、奇怪的响动。
她越想越害怕,越想越觉得,那个她睡了三十多年的丈夫,变得无比的陌生。
那个她从来不敢踏足的地窖,也仿佛变成了一头蛰伏在家里的、随时可能吞噬一切的、看不见的巨兽。
她被自己的想象和猜测,折磨得快要疯了。
她决定,她不能再这样自欺欺人下去了。
她要去看一看。
她必须亲眼去看一看,那个地窖里,到底藏着什么能让他如此紧张的秘密。
05
机会,很快就来了。
王建军所在的保安公司,组织所有员工,去邻市的消防培训基地,参加一个为期两天一夜的封闭式消防安全培训。
这是上级单位的硬性规定,每个人都必须参加,不得请假。
王建军在接到通知的时候,显得有些焦虑不安。
临走前一天晚上,他千叮咛万嘱咐。
“我不在家,你自己照顾好自己。”
“饭菜我都给你做好了,放在冰箱里,你热热就能吃。”
“还有,记住,千万,千万不要下地窖!”
“那里面线路老化,不安全!”
“听见没有?”
他反复强调,眼神里带着一种异样的紧张。
“知道了,知道了,你都说八百遍了,我又不是小孩子。”
刘淑琴装作不耐烦的样子,心里却在冷笑。
送走了丈夫,刘淑琴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家里,心脏“怦怦”地狂跳。
她既害怕,又有一种即将揭开谜底的、病态的兴奋。
她感觉自己像一个即将走上刑场的囚犯,等待着命运最后的审判。
她来到那个紧锁着的地窖门前。
那把黄铜大锁,像一只沉默而又狰狞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她。
她知道钥匙藏在哪里。
有一次她打扫卫生,无意中发现丈夫把一把备用钥匙,用布包了好几层,藏在了床底下最里面的一个旧饼干盒里。
她找出饼干盒,打开,那把冰冷的钥匙,就静静地躺在里面。
她拿着钥匙,颤抖着手,走到门前,对准锁孔,插了进去。
“咔哒”一声,锁,开了。
这个困扰了她五年的心魔,终于被打开了。
一股阴冷、潮湿,还夹杂着浓烈的消毒水和一丝难以名状的霉腐气息,从门缝里,猛地扑面而来,呛得她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刘淑琴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厚重的铁门。
她没有开灯,而是打开了手机的手电筒。
她顺着那陡峭湿滑的水泥台阶,一步一步,像一个探险家,走进了这个被丈夫视为禁地的地窖。
地窖里,比她想象的要大,也要……整洁。
并没有像丈夫说的那样,堆满了乱七八糟的废品。
相反,靠墙的一边,整整齐齐地码着小山一样高的一袋又一袋的大米和白面,还有成箱的矿泉水和压缩饼干。
那数量,别说两个人,就是十几个人,也足够吃上大半年。
而在地窖的最深处,赫然还有一扇门。
那是一扇更加厚实的、像是冷库用的那种白色隔音门。
门上,没有锁,只有一个很小的、猫眼一样的圆形观察孔。
刘淑琴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知道,所有的秘密,都在这扇门的后面。
她蹑手蹑脚地走到那扇门前,踮起脚,把眼睛,凑到了那个观察孔上。
观察孔里,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似乎是被什么东西从里面给堵住了。
她又试着推了推那扇门,门很重,但没有锁。
随着她用力,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了一道缝。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捂住自己即将脱口而出的尖叫,然后,猛地一下,将那扇门,彻底推开。
借着从她身后楼梯口照进来的一点微光,和她手机那惨白的光束,她看清了门后的景象。
然后,她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彻底傻在了那里。
“这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