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气与香水味混杂的包厢里,气氛在瞬间凝固。
刘海涨红着脸,一只手搭在王建国肩上,另一只手里的红酒杯因为主人的激动而剧烈摇晃。
猩红的液体泼洒出来,在他名贵的衬衫上留下几点深色的污迹。
“建国啊,兄弟我跟你说!”
他的声音大得刺耳。
“死工资没前途的!”
他猛地伸出五个油腻的手指,几乎戳到王建国的鼻子上。
“你要是混得不顺心,随时来我公司,给你安排个副总,年薪保底这个数!”
包厢内一片死寂。
01
车轮碾过熟悉的省道,发出单调沉闷的声响。
王建国将目光从窗外收回,轻轻靠在后座的椅背上。
窗外的景物正飞速倒退,那些曾经无比亲切的田埂、白杨树和农舍,如今看来既熟悉又陌生。
二十年了。
整整二十年,他没有这样专门回过一次老家。
工作的调动如同命运的巨轮,推着他从县里到市里,再从市里到省里,一路向前,不允许他有片刻的喘息和回头。
直到上个月,一纸任命,将他推到了一个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位置。
省委书记。
当这三个字与他的名字“王建国”联系在一起时,他感到的不是狂喜,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
肩上的担子,让他连夜睡不着觉。
恰逢此时,大学同学会的邀请函送到了他的手上。
毕业二十周年。
一个多么有分量的数字。
地方办公厅的同志立刻做出了周密的安排,提议由市委领导全程陪同,将这次“回乡”办成一次正式的视察活动。
王建国否决了。
他只想以一个普通老同学的身份,回去看一看。
看一看那些曾经在青春岁月里留下过深刻印记的人。
于是,没有警车开道,没有前呼后拥。
只有一辆最普通的黑色轿车,和他那个机敏不多话的秘书,小周。
“小周,到了酒店,你就在车里等我。”
他提前嘱咐道。
“好的,书记。”
小周言简意赅地回答。
车子平稳地驶入了县城。
二十年的变化是巨大的。
低矮的平房早已被林立的高楼取代,狭窄的土路也变成了宽阔的柏油马路。
聚会的地点设在全县最豪华的“金海湾国际大酒店”。
王建国记得,这里以前是一片荒芜的河滩。
他曾和她,在这里放过风筝。
心中微微一刺,一些尘封的记忆,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他强迫自己不再去想。
车在酒店门口停稳。
王建国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半旧的夹克,这是他多年前在市里工作时买的,因为穿着舒服,一直没舍得扔。
他推开车门,独自一人走进了那片金碧辉煌。
酒店大堂里喧闹奢华,与他身上的朴素气息格格不入。
他按照指示牌,找到了位于三楼的“帝王厅”包厢。
推开沉重的包厢门,一股热浪混合着嘈杂的人声扑面而来。
“哎哟,王建国!真是你啊!”
一个微胖的同学最先看到了他,惊喜地喊了出来。
“可算把你给盼来了!”
“老王,你这家伙可真行啊,毕业就玩消失,这么多年都没信儿!”
“罚酒三杯,今天必须罚酒三杯!”
一时间,许多同学都围了上来,热情地拍着他的肩膀,拉着他叙旧。
王建国脸上挂着温和的笑,一一回应着。
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在人群中搜寻。
然后,他看到了她。
陈佩。
她就坐在主位旁,被一群人像众星捧月般簇拥着。
她变了。
不再是记忆中那个穿着碎花裙子,扎着马尾辫,笑起来有两个浅浅酒窝的女孩了。
她烫着精致的卷发,化着浓艳的妆容,一身名牌时装,手腕上、脖子上、耳朵上,都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她的身边,坐着一个身材发福、满面油光的男人,正颐指气使地招呼着服务员。
那就是她的丈夫,刘海。
陈佩似乎也感受到了他的注视,目光隔着人群与他对上。
她的眼神里,先是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
紧接着,那丝惊讶迅速被一种复杂的情绪所取代。
有审视,有打量,最后,沉淀为一丝淡淡的,居高临下的轻视。
王建国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
他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只是冲她礼貌地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陈佩也微微扬了扬下巴,嘴角牵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02
王建国被安排在了一个靠门边的位置。
这似乎是组织者根据同学们如今的“身份地位”精心安排的。
坐在主桌的,大多是自己开公司当老板,或者在本地某些重要部门担任领导的同学。
而像王建国这样,从毕业后就没怎么和大家联系,又看不出什么“名堂”的,自然就被安排在了最末席。
对此,王建国毫不在意。
他安静地坐着,听着同学们高谈阔论。
话题无外乎是车子、房子、谁谁谁又赚了大钱,谁谁谁又升了官。
“老李,听说你现在是咱们县教育局的副局长了?以后我儿子上重点中学,你可得帮帮忙啊!”
“嗨,什么副局长,就是个服务岗!倒是你老张,听说你的厂子去年纳税就是全县前三,你才是我们同学的骄傲!”
王建国默默地喝着茶。
这些声音在他耳中,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气氛愈发热烈。
终于,有人将话题引到了他身上。
“建国,你现在到底在哪儿高就啊?这么多年也不露个面,太不够意思了。”
说话的是当年的班长,如今在县财政局工作。
王建国放下茶杯,笑了笑。
“没什么高就,就在省里,给领导做点服务工作。”
他回答得很含糊,这是他一贯的风格。
“哦,在省城啊,那不错,省级单位,福利待遇肯定好吧?”
班长继续追问。
“还行,就是个死工资,稳定罢了。”
王建国轻描淡写地说道。
这几句对话,清晰地传到了主桌那边。
一直没有作声的陈佩,忽然端着酒杯站了起来。
她摇曳生姿地穿过人群,走到了王建国身边。
一股浓烈的香水味,瞬间将他笼罩。
“建国,好久不见。”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柔和,却又掩不住那份优越感。
“是啊,好久不见。”
王建国抬头看着她,眼神平静无波。
“听说你在省里工作?还是老样子,一点没变,就喜欢往机关里钻。”
陈佩的语气听似关心,话里的刺却很明显。
“在机关里工作就是稳定,不像我们家老刘,天天操心几百号员工的饭碗,头发都白了不少。”
她说着,状似无意地撩了一下耳边的秀发,露出了那只价值不菲的钻石耳钉。
王建国只是笑了笑,没有接话。
他不愿,也不屑于在这种场合下与她争辩什么。
他的沉默,在陈佩看来,显然是落魄和心虚的表现。
她眼中的那一丝轻视,变得更加浓厚了。
“对了,你现在是一个人,还是……”
她故作关切地问道。
这个问题有些私密了,周围的同学都安静了下来,竖起耳朵听着。
“我结婚了,孩子上初中了。”
王建国坦然回答。
听到这个答案,陈佩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但随即又被那种炫耀的欲望所覆盖。
“哦,那挺好的。”
她晃了晃自己戴着名牌手表的手腕。
“这还是老刘上个月去欧洲开会给我带的,说是什么限量款,我也不懂,戴着玩罢了。”
她看向王建国。
“你们在单位,应该不让戴这些吧?纪律严。”
这句话,像是一根温柔的针,精准地刺向一个普通公务员最敏感的神经。
周围响起一阵附和的笑声。
“那可不,陈佩你现在是老板娘,跟我们这些拿工资的能一样吗?”
“就是,我们哪见过这种好东西啊!”
王建国依旧没有动怒。
他只是觉得有些悲哀。
为了那个记忆中,会在夕阳下的河滩上,为了一只断了线的风筝而哭鼻子的女孩。
她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是时间改变了她,还是她选择了被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所改变?
03
就在这时,陈佩的丈夫刘海,也端着酒杯走了过来。
他显然喝得有些多了,满脸红光,走路都带着几分摇晃。
“你就是王建国?”
刘海上下打量着王建国,眼神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
他的目光在王建国那件半旧的夹克上停留了片刻,嘴角撇了撇。
“我经常听我们家小佩提起你,说你是她大学时候的……初恋?”
他故意把“初恋”两个字拖得很长,充满了戏谑的意味。
包厢里的气氛顿时变得更加微妙。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正主来“宣示主权”了。
王建国站起身,不卑不亢地看着他。
“你好,刘总。久仰大名。”
“别别别,叫什么刘总,生分了!”
刘海用力地拍了拍王建国的肩膀,力道大得让他微微皱眉。
“都是小佩的同学,那就是我刘海的兄弟!”
他说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就出现了开头的那一幕。
他凑到王建国耳边,用一种自以为是的“兄弟义气”,说出了那番话。
“死工资没前途的!”
“你要是混得不顺心,随时来我公司,给你安排个副总,年薪保底这个数!”
他伸出的那五根手指,仿佛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包厢里所有的喧嚣都瞬间静止。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王建国身上。
有同情,有看戏,有幸灾乐祸。
一个曾经的校园天之骄子,如今却沦落到要被初恋男友的丈夫“施舍”一份工作。
这剧情,实在太有戏剧性了。
陈佩站在一旁,脸上挂着胜利者般的微笑。
她很享受这种感觉。
享受将曾经仰望过的人,狠狠踩在脚下的感觉。
这证明了她当年的选择是多么“正确”。
她就是要让王建国看看,离开他,她过得有多好。
而他,没有了她,又是多么的落魄不堪。
面对着刘海的“慷慨”,和陈佩那刺眼的笑容,王建国心中那最后一点关于青春的温情,也终于彻底消散了。
他没有愤怒,甚至没有太多的情绪波动。
他只是觉得,这一切,都该结束了。
他缓缓地,却又坚定地,将刘海搭在他肩上的手拿了下来。
然后,他端起自己面前那杯一直未动的白酒。
“刘总,谢谢你的好意。”
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你事业有成,是我们同学的骄傲。”
“我敬你一杯。”
说完,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让他感觉无比清醒。
刘海见他服软,脸上的得意之色更浓了。
他以为王建国是被他的“王霸之气”所折服了。
“这就对了嘛!都是同学,别客气!”
他哈哈大笑着,又给自己满上了一杯。
王建国喝完酒,将酒杯轻轻放在桌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各位同学,我还有点事,就先走一步了。”
他环视了一圈,平静地说道。
“今天这顿,我来请,大家吃好喝好。”
他的话音刚落,立刻引起了一片骚动。
“哎,建国,你这怎么说走就走啊?”
“就是啊,这才刚开始呢!”
陈佩却在此刻又开口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仿佛施舍般的宽容和怜悯。
“建国,别急着走啊。”
她叫住他,款款走到他面前。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
大家都在期待,这位“胜利者”,会说出怎样一番结束陈词。
陈佩很满意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
她看着王建国,眼神里充满了悲悯,就好像在看一个不自量力,却又不得不向现实低头的失败者。
“我知道,你在省城一个人打拼也不容易。”
她的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全场都听到。
“可能手头不宽裕。”
这句话,像是一记无声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一个男人的尊严上。
一些同学已经露出了不忍的表情。
“这次聚会的费用,你不用掏了。”
陈佩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圣母般的光辉。
“我已经让老刘全包了。”
她顿了顿,似乎觉得还不够。
她凑近王建国,用一种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
“就当是我这个当年的‘女朋友’,最后再帮你一次。”
诛心。
莫过于此。
王建国看着眼前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心中最后一点波澜也归于平静。
他没有再看她一眼。
也没有回头。
他只是背对着包厢里所有或同情、或嘲讽、或看戏的目光,淡淡地说了一句。
“谢谢,不用了。”
然后,他转身,径直拉开了那扇沉重的包厢门。
包厢里,一些同学看着他略显萧索的背影,露出了同情的目光。
而陈佩和刘海,则相视一笑。
那笑容里,充满了胜利者的姿态和满足感。
在他们看来,王建国这最后的倔强,不过是失败者聊以自慰的最后一块遮羞布罢了。
他的“我来请客”,更像是一个可笑的谎言。
04
包厢的门,被王建国从外面拉开。
门外的走廊,灯光明亮,安静得与包厢内的喧嚣判若两个世界。
一直在门边角落里静静等候的秘书小周,在看到门开的一瞬间,立刻站直了身体,快步迎了上来。
他手里拿着一件质地精良的黑色羊绒大衣。
在王建国走出包厢的同时,小周已经走到了他的身侧,动作娴熟而自然地,将大衣披在了王建国的肩上。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包厢的门,正要缓缓关上。
门内的陈佩,还保持着那副悲天悯人的表情。
刘海,则准备举杯接受新一轮的恭维。
就在那门缝即将闭合的最后刹那。
秘书小周微微躬身,面向王建国。
他的姿态恭敬到了极点,声音却清晰、沉稳。
那音量不大,却又恰好能穿透门缝,精准地传进同学的耳朵里。
他请示道:
“书记,车已经备好了。”
“按照您的指示,是直接回省委招待所,还是先去市委听一下工作汇报?”
书记。
省委。
市委工作汇报。
这几个词,如同几道九天惊雷,毫无征兆地劈进了这个喧闹奢华的包厢。
同学们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