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对比当下与历史的数据时,我们常会遇到一些看似矛盾、极具冲击力的数字。近期引发广泛讨论的“新生儿数量,已低于抗战时期”便是其中之一。
首先要承认,这个数据是真的。
从2021年开始,舆论就注意到,当年新生人口1062万,接近抗战时期的出生数量。
抗战最艰难的1939年,出生人口为757万,此后都在850万以上。到了抗战形势好转的1944年,新生儿数量更是高达971万。相比之下,当前的新生儿数据确实引人深思。
数据是冰冷的事实,但怎么比较却大有学问。
如果脱离具体的历史语境与社会土壤,将两个截然不同的时代简单并列,会推导出片面甚至完全错误的结论,掩埋了数据背后的真相。因此,我们需要穿越数字表层,去探询生育行为背后那无声却磅礴的时代叙事。
抗战时期,那是一个山河破碎、人命如草芥的极端年代。日寇铁蹄肆虐,华夏大地烽火连天,惊人的出生率背后,是与之匹配甚至更高的死亡率。战乱、饥荒、瘟疫……各种极端不幸与痛苦,构成了那个时代普通人日常生活。
在这种朝不保夕、家族香火随时可能断绝的巨大恐慌笼罩下,人们被迫以一种近乎悲壮的本能来应对,尽可能多地生育,以数量的增加来对冲命运的残酷收割,期待总能有子嗣在战火中幸存,延续血脉。
这种高出生率,绝非繁荣昌盛的象征,而是民众在绝望中的挣扎,是深陷泥潭时的无奈之举,浸满了那个时代的苦涩。若有选择,任何父母都不想让自己的孩子,降生在一个充斥着空袭、逃难与饥饿的世界。他们最大的祈愿,不过是子女能平安长大,免于流离与恐惧。
拿特殊危局下的生存策略作标尺,来衡量今日和平年代的生育选择,在逻辑上就缺乏可比性,更没有对历史苦难的基本敬畏。
与战乱年代的被迫“多生”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当下社会生育率下降。这不是宏大叙事唱赞歌,而是工业化的必然现象。全世界主要的几个工业化国家,都是这么过来的。
相比过去,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物质相对丰裕、社会总体安定、个体意识觉醒的文明阶段。物质文明从根本上决定了精神文明的形态。当人们彻底摆脱了生存的绝对压力,从“吃饱饭”的基本诉求中解脱出来后,其追求必然向着更高层级迈进。
对个人价值的实现、对生活品质的讲究、对精神世界的探索,以及对子女教育质量的极致关注,都成为了现代人生活的重点。大家不想做耗材,不想做韭菜,想好好活一回,更不想子女做耗材做韭菜,想他们好好活一回!
现代人奋斗的核心目标之一,便是让下一代不再重复自己艰辛,能站在一个更高的起点上,享有更广阔的选择权和更丰盈的人生体验。这是一种文明的跃升,是奋斗意义的体现,而生育决策的逻辑,也发生了根本性转变。
它从基于家族存续、劳动力补充的必然选择,演变为一个综合考量个人幸福、家庭资源、职业发展与子女未来前景的精密权衡。生养一个孩子,在今日意味着巨大的经济投入(教育、住房、医疗)、漫长的时间付出,极高的机会成本。
当年轻人审视自身,看到的是高昂的生活压力、激烈的职场竞争,以及对个人生活品质的合理追求。他们对“生育”这份沉重的责任,自然会变得更为审慎。他们并非不爱孩子,恰恰是因为太爱,才希望提供能力范围内最好的一切,不愿其“像自己一样受罪”。如果无法确保这一点,许多人的选择便是宁缺毋滥。
这种“重质而非重量”的生育观,是社会进步到特定阶段的必然产物,是全球发达社会的共同趋势。其背后是高度的责任意识,而非简单的逃避。
当然,从宏观的社会管理与经济发展角度而言,维持一定的人口规模,特别是合理的年龄结构,对国家至关重要。劳动力“红利”的消退、老龄化社会的压力,都是真实且严峻的挑战。因此,这些年开始鼓励生育、构建生育友好型社会。
但鼓励年轻人生育,和理解年轻人选择,两者不应该矛盾。这是两个不同维度的问题,否则时代谈何进步?我们不能用宏观的战略需求,去否定微观个体在当下环境中,所做出的符合其自身利益、符合价值观的合理选择。
因此,“新生儿数量,低于抗战时期”这组数据,不应该成为嘲讽这个时代的借口。数据的对比分析,唯有置于具体的语境中才有意义。我们更应看到,从“被迫多生”到“主动优生”,这其间的变化叫人欣喜。
因为这是一段从生存到生活、从苦难到安宁、从“集体本能”到“个体抉择”的波澜壮阔的文明进程。这个时代远非完美,它有其它的焦虑与困境。但相比于战火中挣扎求存的前辈,我们今日所拥有的一切——和平、安全、富足以及选择的权利——已是他们梦中都不敢奢求的天堂。
我们哀悼过去,是为了珍惜现在。我们讨论数据,是为了看清真相。生育率的下降,不是一个需要被简单批判的结局,而是一个需要我们共同理解和应对的、属于这个文明富裕时代的新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