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辰已到,行刑!”
监斩官验明正身扔下手中的令牌,声嘶力竭地喊道:
邓海喝下一大口烈酒,猛地喷在鬼头刀的刀刃上。
酒雾在阳光下蒸腾,带着一股肃杀之气。
他走到了月笙的身后。
他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味。
他深吸一口气,举起了那把沾满鲜血的鬼头刀。
阳光照在刀刃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那颗年轻的头颅落地。
01
邓海的人生,是从铁锈味儿开始的。
那味道混着陈年的血腥,还有老宅子里阴暗角落的霉味,成了他一辈子的底色。
他是邓海,城里最后一个刽子手。
这门手艺,是祖上传下来的,传到他手上,已经是第三代了。
街坊邻居们看他的眼神,总是躲躲闪闪,像看一个活着的鬼。
孩子们见了他,会立马停下吵闹,躲到自家大人的身后。
大人们则会赶紧拉着孩子走开,嘴里念叨着“晦气”。
邓海早就习惯了。
他自己也觉得自己晦气。
每天清晨,天蒙蒙亮,他就起床。
院子里那口大水缸,永远都蓄着满满的清水。
他会舀起一瓢,从头浇下,不管冬夏。
冰冷的水能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几分,也能让他暂时忘掉夜里那些支离破碎的梦。
梦里,总是有数不清的脸,一晃而过。
那些脸,都是他刀下送走的人。
有横眉立目的悍匪,有涕泗横流的贪官,也有面如死灰的穷苦人。
但他记不清任何一张完整的脸。
师父传手艺的时候就说过,干他们这行的,第一条规矩,就是不能看犯人的眼睛。
眼睛里,有活人的东西。
看了,心会乱。
心一乱,手就不稳。
手不稳,犯人走得就不利索,那是造孽。
所以,邓海从不看他们的眼睛。
他只看他们的后脖颈,那块他最熟悉的地方。
他知道哪块骨头最突出,知道从哪里下刀最省力,也最快。
洗漱完了,他会走进东厢房。
那间屋子,终年不见阳光,墙上挂着他的吃饭家伙——一把鬼头刀。
刀身乌沉沉的,只有刀刃泛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青光。
他会用一块专门的磨刀石,蘸着清水,一遍一遍地打磨。
嚓,嚓,嚓。
磨刀的声音,是他生活中唯一的旋律。
他把磨刀当成一种修行。
心无杂念,只剩手里的刀。
刀磨好了,他会用一块干净的棉布,细细擦干。
然后,是早饭。
一碗白粥,一碟咸菜。
他吃得很慢,很安静。
偌大的院子,只有他一个人,静得能听见风吹过屋檐的声音。
吃完饭,他会搬一张竹椅,坐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
泡上一壶最便宜的粗茶,一坐就是大半天。
他没什么爱好,不听戏,不遛鸟。
他的人生,就像院里这口古井,深不见底,也毫无波澜。
唯一的“消遣”,是数铜钱。
东厢房里,有一个陶罐。
里面装满了铜钱,每一个都带着点暗红色的锈迹。
这是“打赏”。
每个上路的犯人,家里人都会提前打点他,求个痛快。
一枚铜钱,代表一条人命。
邓海偶尔会把这些铜钱倒出来,一枚一枚地数。
他不是贪财,他只是想用这种方式,记下自己送走了多少人。
数到后来,他自己也麻木了。
那不是钱,也不是人命,只是一堆冰冷的金属。
就跟他自己一样。
他的心,也早就成了一块又冷又硬的铁。
这天下午,日头偏西的时候,衙门的张捕头来了。
张捕头是少数几个敢跟他坐下来说话的人。
“邓爷,有活儿了。”
张捕头说话总是开门见山。
邓海眼皮都没抬一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几个?”
“五个,秋后问斩。里头,有个女的。”
邓海端着茶杯的手,停顿了一下。
女犯,他不是没杀过。
但终归是少见。
“什么罪?”
“听说是乱党,在城里发什么传单,被巡防营给抓了。”
张捕头压低了声音。
“乱党啊......”
邓海喃喃自语。
最近这两年,世道不太平。
总听人说,有伙人要推翻大清,要“革命”。
邓海不懂这些。
在他眼里,不管谁坐江山,他都是那个提刀吃饭的刽子手。
“文书在这儿,您收好。后天,去牢里‘看看货’。”
张捕头把一张盖着红印的文书放在石桌上。
“看看货”,是行话。
就是去牢里提前看看犯人,熟悉一下他们的身形体态,好在行刑时拿捏力道。
邓海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张捕头坐了一会儿,觉得无趣,便起身告辞了。
邓海依旧坐在那儿,直到太阳完全落山,把他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
他起身,收好文书,走回了屋里。
那一夜,他又梦见了那些模糊的脸。
只是这一次,梦里多了一抹女人的身影。
那个身影,很模糊,看不清长相。
但他总觉得,这个梦,跟以往的不太一样。
两天后,邓海提着一个食盒,走进了府衙大牢。
大牢里阴暗潮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霉烂和绝望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狱卒见了邓海,都客气地喊一声“邓爷”,然后远远地躲开。
他们也怕沾上邓海身上的晦气。
邓海不在乎。
他穿过长长的甬道,来到关押死囚的“天字号”监区。
这里的犯人,跟外面的不一样。
他们身上没有了活人的精气神,只剩下一具具等待死亡的驱壳。
有人在低声哭泣,有人在疯狂地咒骂,还有人呆呆地望着墙壁,一动不动。
邓海一一看过去,心里默默记下每个人的体型。
那个大块头,脖子粗,得用上十成力。
这个瘦猴,身子骨弱,七成力就够了。
这是他吃饭的本事,不能有丝毫差错。
最后,他走到了最里头的一间牢房。
这里关着的,就是那个女犯。
邓海透过栅栏往里看。
牢房的角落里,铺着一堆发霉的干草。
一个穿着蓝布学生装的年轻姑娘,就静静地坐在那堆干草上。
她很瘦,但腰板挺得笔直。
她手里捧着一本书,借着天窗漏下的一点微光,看得十分专注。
她的样子,跟这里的一切都格格-入。
仿佛她不是一个死囚,而是一个不小心走错了地方的教书先生。
邓海愣住了。
他见过太多临死前的犯人,却从未见过如此平静的。
尤其是,一个这么年轻的姑娘。
她似乎察觉到了外面的动静,缓缓抬起头。
她的脸很干净,五官清秀,一双眼睛像山泉水一样清澈。
那双眼睛里,没有恐惧,没有绝望,只有一种超乎年龄的镇定。
邓海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目光,转过身,快步离开了。
走出大牢,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
邓海眯了眯眼,发现自己的手心,竟然渗出了一层细汗。
他已经有几十年,没有过这种感觉了。
回到家,他破天荒地没有去擦拭他的鬼头刀。
他坐在院子里,脑海里反复出现的,都是那姑娘清澈的眼睛。
那双眼睛,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自己一身的血腥和麻木。
他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这辈子,过的到底算不算“人”的日子。
02
行刑的前一夜,是给死囚送“断头饭”的时候。
这是老规矩。
让犯人吃饱了上路,也算是官府最后的“仁慈”。
邓海亲自下厨,做了一份四菜一汤。
有鱼有肉,还烫了一小壶酒。
他用一个干净的食盒装好,再次走进了那座阴森的大牢。
他先给前面四个男犯人送去了饭菜。
那些人,有的对他破口大骂,有的跪在地上磕头求他,求他给个痛快。
邓海一言不发,放下饭菜就走。
他的心,早已不会因为这些而起任何波澜。
最后,他来到了月笙的牢房外。
月笙,这是他从文书上看到的名字。
一个很好听的名字。
狱卒打开了沉重的牢门。
邓海提着食盒走了进去。
月笙依旧坐在那个角落,听到动静,她站了起来。
“先生,有劳了。”
她的声音很轻,但很清晰。
邓海把饭菜一样一样地摆在地上。
他全程低着头,不敢去看月笙的脸。
“吃吧,吃了好上路。”
他的声音干涩嘶哑,连自己听着都觉得难听。
月笙没有动筷子。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的饭菜,然后又抬起头,看着邓海。
“先生,我能不能......求您一件事?”
邓海心里一紧。
他最怕犯人提要求。
“说。”
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我能不能,要一支笔,一张纸?”
月笙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我想给我爹娘,写封信。”
邓海沉默了。
按照规矩,这是不允许的。
死囚的一切,都得经过官府的审查。
他本能地想拒绝。
但他抬起头,看到了月笙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带着一丝恳求,但更多的是一种坦然。
那不是一个死囚的眼神,而是一个女儿对父母的牵挂。
鬼使神差地,邓海点了点头。
“你等着。”
他转身走出牢房,找到相熟的狱卒,塞了点碎银子,要来了笔墨纸砚。
当他把这些东西递给月笙时,月笙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丝感激的微笑。
“谢谢您,先生。”
她接过笔墨,走到墙角,借着昏暗的油灯光,开始写信。
邓海没有离开。
他就站在牢房门口,静静地看着。
月笙写得很认真,很慢。
她的侧影,在摇曳的灯火下,显得格外单薄。
邓海看着看着,忽然觉得眼前的景象有些熟悉。
他想起来了。
他自己,也曾有过一个女儿。
很多年前的事了。
那时候他还年轻,还没完全被这门手艺磨掉心性。
他的女儿,也像月笙这么大年纪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没救回来。
从那以后,他的心,就彻底死了。
他把所有的情感,都连同女儿的棺木一起,埋进了土里。
这么多年过去,他几乎已经忘了女儿长什么样子。
可今天,看着月笙的侧影,那些模糊的记忆,又一点点地浮了上来。
他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慌。
不知道过了多久,月笙写完了信。
她小心翼翼地把信纸叠好,放进一个信封。
然后,她走到邓海面前,把信递给了他。
“先生,这封信,能不能拜托您,交给我家里人?”
邓海机械地伸出手,接过了信。
信封很薄,却感觉有千斤重。
“你家住哪?”
他低声问。
“城南,苏米铺。”
月笙说。
“您只要把信交给铺里的苏先生,就行了。”
“苏......米铺?”
邓海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月笙,声音都变了调。
“你姓苏?”
月笙点了点头,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是,我叫苏月笙。”
邓海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苏米铺!
城南的苏米铺!
一段被他刻意尘封了几十年的记忆,像是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内心的堤坝。
那是四十多年前的一个冬天。
天降大雪,滴水成冰。
年仅十岁的他,因为饥荒,父母双亡,成了个小叫花子。
他一路流浪到这座城,饿得只剩下一口气,倒在了城南一家米铺的门口。
他以为自己就要那么死了。
就在他意识模糊的时候,一双温暖的手,把他扶了起来。
一个白胡子的老掌柜,递给了他一个热气腾腾的馒头。
“孩子,快吃吧。”
那个馒头,是邓海这辈子吃过的,最香的东西。
是那个馒头,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老掌柜不仅给了他吃的,还让他留在米铺里做了几天杂工,让他有了个遮风挡雪的地方。
那个老掌柜,就是苏米铺的东家。
那份恩情,邓海一辈子都不敢忘。
后来他长大了,被现在的师父收留,学了这门手艺。
他也曾想过去报恩,可等他再去找苏米铺时,铺子已经不在了。
听人说,苏家家道中落,搬走了,不知去向。
这件事,成了邓海心里一个永远的遗憾。
他做梦也没想到,几十年后,他会在这种地方,以这种方式,再次听到“苏米铺”这三个字。
而他明天要亲手送上黄泉路的人,竟然是自己救命恩人的后代!
邓海感觉一阵天旋地转。
他手里的那封信,此刻变得滚烫,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他看着眼前的苏月笙,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报恩?还是守规矩?
他的脑子里,有两个声音在疯狂地打架。
一个声音说,这是你救命恩人的孙女,你不能杀她!
另一个声音说,你是朝廷的刽子手,拿的是官府的俸禄,这是你的本分!
他这辈子,杀人无数,从未有过半点迟疑。
可这一次,他握刀的手,还未举起,就已经开始颤抖。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大牢的。
他一路失魂落魄地回到家,把自己关进了屋里。
他把那封信放在桌上,就那么呆呆地看着。
他很想拆开看看,看看里面都写了些什么。
但他不敢。
他怕自己看了,那颗已经坚硬如铁的心,会彻底碎掉。
这一夜,邓海彻夜未眠。
窗外,风雨大作,电闪雷鸣。
就像他此刻的心情。
03
天亮了。
雨停了,但天色依旧阴沉。
邓海一夜没睡,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他看着桌上那封信,心里已经做出了一个决定。
一个他自己都觉得疯狂的决定。
他不能让恩人的血脉,断在自己手里。
他要救她。
可是,怎么救?
法场戒备森严,劫法场无异于痴人说梦。
他只是一个刽子手,不是身怀绝技的江湖大侠。
他唯一的本事,就是杀人。
对,杀人......
邓海的目光,落在了墙上那把鬼头刀上。
一个大胆到近乎荒唐的念头,在他脑中慢慢成形。
他不能劫法场,但他或许可以......在法场上,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人“偷”走。
用他最熟悉的杀人技巧,来完成一次救人的壮举。
这个计划,风险极大,一步走错,就是万劫不复。
但他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
他欠苏家的那条命,今天,该还了。
打定主意后,邓海开始行动。
他的眼神,恢复了往日的冷静,甚至比以往更加锐利。
他先是走出了家门。
没有去衙门,而是拐进了一条偏僻的小巷。
巷子深处,有一家不起眼的草药铺。
铺子的老板,是个干瘦的老头,据说懂一些江湖上的偏门秘方。
邓海走了进去,一股浓重的中药味扑面而来。
“老板,买药。”
邓海把几块碎银子放在柜台上。
老头抬起眼皮,打量了他一下。
“要什么?”
“龟息草。”
邓海压低了声音。
老头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客官,这可是禁药。吃了以后,人就像死了一样,气息全无,一天一夜才能缓过来。”
“我懂。”
邓海面无表情地说。
“给我包一份,要药效最猛的。”
老头没再多问,收了银子,转身从一个布满灰尘的抽屉里,拿出了一个油纸包。
邓海接过药包,揣进怀里,转身就走。
第二步,是去打点收尸的人。
官府行刑后,尸体都是由专门的仵作处理的。
这些仵作,常年和死人打交道,胆子大,心也贪。
邓海找到了负责今天收尸的两个老仵作,老王和老李。
他把身上大部分的积蓄,都换成了银元,塞给了他们。
“两位哥哥,行个方便。”
邓海的姿态放得很低。
老王掂了掂手里的银元,脸上露出了贪婪的笑容。
“邓爷,您这是......”
“法场上那个女犯,是我一个远房亲戚。”
邓海面不改色地撒着谎。
“家里人就想给她留个全尸,好好安葬。一会儿行刑完了,还请两位哥哥高抬贵手,把人......完整地交给我。”
他又补充了一句。
“事成之后,还有重谢。”
有钱能使鬼推磨。
老王和老李对视一眼,立刻心领神会。
“邓爷放心,这点小事,包在我们身上。”
最后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就是让月笙配合。
邓海再次来到大牢。
这一次,他是以送“上路水”的名义进去的。
牢房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邓海把那包“龟息草”的粉末,悄悄倒进了水碗里。
他端着碗,走到月笙面前。
“喝下去。”
他的声音不大,但异常坚定。
“上了法场,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动,不要出声,就当自己已经死了。”
月笙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不解。
但她从邓海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
她不知道这个面容冷酷的刽子手为什么要帮自己。
但这是她唯一的生机。
她没有丝毫犹豫,接过水碗,一饮而尽。
做完这一切,离午时三刻,只剩下一个时辰了。
邓海回到家,换上了行刑时穿的红色号衣。
他从墙上取下那把鬼头刀,用一块白布,细细地擦拭着。
他的手,稳如磐石。
他的心,却跳得像擂鼓。
成败,就在此一举。
午时三刻,法场。
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
百姓们来看杀头,就像看一场热闹的庙会。
五名死囚被押上了刑台,跪成一排。
月笙跪在最末尾。
药效已经发作,她脸色惨白,双目紧闭,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看上去,就像一个被吓破了胆的将死之人。
监斩官验明正身,验到月笙时,只是草草看了一眼,便挥了挥手。
他扔下手中的令牌,声嘶力竭地喊道:
“时辰已到,行刑!”
邓海喝下一大口烈酒,猛地喷在鬼头刀的刀刃上。
酒雾在阳光下蒸腾,带着一股肃杀之气。
他走到第一个犯人身后,手起刀落。
干净利落。
第二个。
第三个。
第四个。
他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精准地重复着练习了上千次的动作。
终于,他走到了月笙的身后。
他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味。
他深吸一口气,举起了那把沾满鲜血的鬼头刀。
阳光照在刀刃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那颗年轻的头颅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