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们不收尸。”
市刑侦支队一中队的会议室里,空调的冷风嘶嘶作响,却吹不散空气中的凝滞。
说这话的男人叫林建军,他双唇紧抿,眼神像一块被扔进深井的石头,不起半点波澜。
他身边的妻子张兰,则用指甲深深掐着自己的手心,一言不发,仿佛一座即将风化的雕像。
对面,是经验丰富的老刑警李维,和他年轻的搭档赵鑫。
他们刚刚通报了一起境外死亡案件的初步核实结果——死者林悦,二十八岁,本市户籍,于一周前在西亚某国沙漠地区因重度脱水及热射病死亡。
而他们面前的这两位,是死者的亲生父母。
01.
“林先生,张女士,我们理解你们的悲痛,但林悦的遗体需要家属签字才能进行下一步的跨国移交程序。”赵鑫年轻的脸上带着一丝不忍和困惑,他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更柔和一些。
“警官,我们说得很清楚了。她自己选择的路,死在了外面,就留在外面吧。我们没有这个钱,也没有这个精力去国外给她收尸。就当没生过这个女儿。”
话音刚落,会议室的温度仿佛又降了几度。
张兰始终低着头,肩膀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但终究没有说话。
李维一直沉默地观察着。
他注意到林建军放在腿上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而张兰,她的手背上已经被自己掐出了几个深红的印子。
这不是冷漠,更像是一种被巨大痛苦和愤怒包裹到极致的绝望。
“我们会再联系你们的。”李维没有再逼问,他知道此刻任何话语都无法穿透这对父母筑起的高墙。
“头儿,这……这是亲生父母吗?女儿死在国外,他们居然说不管了?这也太不正常了。”
李维没有直接回答,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那对夫妻互相搀扶着远去的背影,步履蹒跚,与刚才在会议室里的坚硬判若两人。
他说:“不正常,就意味着有我们不知道的故事。去查,查林悦的一切。家庭关系、社会关系、财务状况,尤其是她这次出国的全部细节。”
三天后,一份来自西亚某国警方的详细尸检报告传真件和翻译件,被放在了李维的办公桌上。
官方结论依然是死于脱水,但报告末尾附上的一张组织切片电解质分析数据,让李维的眉头紧紧锁了起来。
他拿起电话,拨通了法医中心老陈的号码。
“老陈,帮我看个数据。一个报称脱水死亡的案子,但死者体内的血钾浓度高得离谱,而且伴有心肌细胞的急性坏死迹象……对,表面看确实像热射病引起的心脏骤停,但这个钾离子水平,不像是单纯脱水能造成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老陈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老李,这不像是渴死的。这像……中毒。一种能导致高血钾症,并迅速引发心脏停跳的毒物。”
李维挂掉电话,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一具无人认领的遗体,一对反应异常的父母,一份看似正常却暗藏玄机的尸检报告。
这根本不是意外。
这是一起被伪装成意外的,跨国谋杀案。
02.
调查方向立刻转变,林悦不再是一个任性的旅行者,而是一名谋杀案的受害者。
李维和赵鑫首先走访了林悦生前居住的小区。
这是一个有些老旧的社区,林悦和父母住在一起。
他们敲开了邻居王阿姨的家门,这位热心的中年女人一听到林悦的名字,眼圈就红了。
“多好的一个姑娘啊,怎么说没就没了呢?”王阿姨叹着气,把他们让进屋里,“你们不知道,小悦那孩子,心善着呢。”
王阿姨讲了第一件小事。
大概一年前,林悦在小区楼下发现了一只被遗弃的流浪猫,瘦得皮包骨,一只眼睛还发着炎。
她不顾父母的反对,硬是把猫带回家,治好了它的眼睛,给它取名叫“迷途”。
“她爸妈嫌猫脏,让她扔了,她就偷偷养在自己房间里。每天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喂猫,抱着它说话。”王阿姨指了指自己家的阳台,“后来她爸妈发现,大吵一架,要把猫扔掉。小悦抱着猫哭着来求我,让我先帮忙养着。她说,‘王阿姨,它叫迷途,已经迷路过一次了,不能再迷路了’。喏,现在那小东西就在我家呢。”
透过玻璃,李维看到一只橘白相间的小猫正懒洋洋地晒着太阳,毛色光亮,显然被照顾得很好。
一个连流浪猫的命运都如此在意的女孩,内心该是何等柔软。
在征得林建军夫妇极不情愿的同意后,李维和赵鑫进入了林悦的房间。
房间不大,但布置得像一个独立于整个家庭之外的梦想世界。
墙上贴着一张巨大的世界地图,上面用不同颜色的图钉标记着她去过和想去的地方。
书架上塞满了各种旅行指南和外语词典,而不是父母期望的职业资格考试教材。
她的电脑桌面是一张星空照片,文件夹里,除了旅行照片,还有一个加密的日记。
赵鑫找来的技术人员花了一些时间解开了密码。
日记里记录着一个女孩对自由的渴望和对外面世界的向往。
她形容自己的家像一个精致的笼子,父母的爱是温暖的枷锁。
而在最近的日记里,一个代号为“行者”的人频繁出现。
“行者就像是另一个我,活在我想象中的世界里。我们都喜欢三毛,都想去撒哈拉看看。”
“我和行者约好了,就在这次旅途中见面。他说他会在‘失落之城’等我,我们一起去看千年玫瑰。”
这个“行者”是谁?
是男是女?
是现实中的朋友还是网络上的知己?
日记里没有提及。
但这个“行者”,无疑是解开林悦死亡之谜的关键人物。
03.
随着调查的深入,林悦与家庭的矛盾也愈发清晰地暴露出来。
第二件小事,或者说是一场家庭战争,是由一套房子引发的。
赵鑫在调查林悦的财务状况时发现,就在她出国前两个月,她父母的银行账户上有一笔高达六十万的资金,转入了她的账户。
但这笔钱并没有像他们声称的那样,用于支付某新楼盘的首付,而是在短短几天内,被分散转入了几个境外的投资理平台和一张国际信用卡中。
李维决定再次拜访林建军夫妇。
这一次,他没有在会议室,而是在他们的家里。
客厅的装修风格沉稳厚重,和林悦房间里的活泼气息格格不入。
当李维将银行流水单放在茶几上时,一直保持沉默的张兰突然崩溃了。
她捂着脸,压抑已久的哭声从指缝中泄露出来:“那……那是我们给她准备买房的钱啊!我们一辈子的积蓄!”
林建军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猛地一拍桌子,额头上青筋暴起。
“我们为了她,求爷爷告奶奶,托了多少关系,才在单位附近给她看好了一套小户型!我们连定金都交了!可她呢!她说什么?她说她不要被房子绑住一辈子!她要去追寻她的诗和远方!”
这场争吵的细节,在林建军愤怒的叙述中被还原。
林悦认为,与其用父母的血汗钱把自己锁在一个城市,不如用这笔钱去看看世界,去投资自己的人生体验。
而她的父母则认为,这是离经叛道,是不孝,是把他们的心血当作垃圾一样丢掉。
“她拿着我们的钱,买了最高额的旅行意外险,然后跑去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送死!”林建军喘着粗气,眼睛通红,“她死之前,有没有想过我们?她把我们的一切都毁了!”
李维静静地听着,他终于明白了那份残忍的平静从何而来。
那不是不爱,而是爱已经走到了绝路,被失望和愤怒烧成了灰烬。
“头儿,那份意外险的受益人,填的是她父母。”
这个信息让空气瞬间变得复杂起来。
巨额的保险金,无法调和的家庭矛盾,这一切都让林建军夫妇看起来既是受害者,又蒙上了一层嫌疑的阴影。
但李维看着眼前这两个被女儿背叛而掏空了灵魂的老人,直觉告诉他,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04.
调查的重心转向了那个神秘的“行者”。
李维的团队开始对林悦所有的社交账户、电子邮件和聊天记录进行地毯式筛查。
他们发现,“行者”是林悦在一个国际背包客论坛上认识的。
他的个人资料显示他是一名自由摄影师,常年在世界各地旅居,发布了大量极具异域风情的照片,文字优美而富有哲理。
在与林悦的聊天中,“行者”表现得博学、体贴而风趣。
他熟悉她想去的每一个地方,能讲出许多不为人知的历史和故事,这让林悦迅速将其引为知己。
两人相约在林悦旅途的第三站——那座被称为“失落之城”的古城遗址见面。
然而,当警方通过国际刑警组织联系到当地警方时,得到的消息却令人失望。
当地警方在发现林悦的现场,并没有找到任何第二人存在的痕迹。
她的帐篷、睡袋、食物和水都配置齐全,但水壶却是空的。
她的手机和相机都在,钱包里的现金和银行卡也都在,排除了抢劫杀人的可能。
最诡异的是,当地警方试图追踪这个“行者”时,发现他在所有社交平台上的账户,都在林悦死亡的第二天,全部被注销了。
IP地址经过多次跳转,最终指向一个无法追踪的东欧代理服务器。
“行者”就像一个数字幽灵,在网络世界里引诱了林悦,又在她死后,彻底蒸发了。
就在调查陷入僵局时,赵鑫在林悦和她国内最好闺蜜的聊天记录里,发现了第三件小事,一段不起眼的对话。
闺蜜:“你真要一个人去找那个行者啊?网上的东西不靠谱,万一是坏人呢?”
林悦:“安啦,我又不傻。我们视频过的,他长得还挺帅的。而且我留了一手。”
闺蜜:“什么后手?”
林悦发过去一个俏皮的表情:“天机不可泄露。总之,我很安全。”
这段对话发生在她出发的前一天。
她所谓的“后手”是什么?
是一种防身的工具,还是她留下了某种关于“行者”的秘密证据?
这个细节让李维精神一振,他相信林悦这个聪明的女孩,绝不会毫无防备地赴一场未知的约会。
她一定留下了什么,只是他们还没有找到。
05.
案件似乎走进了死胡同。
父母拒绝提供任何有效帮助,他们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与愤怒中;关键人物“行者”人间蒸发,无从查起;境外案发现场已经被破坏,无法获取更多线索。
整个中队都笼罩在一片压抑的气氛中。
李维已经好几天没有回家了。
他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一遍又一遍地翻阅着案卷,试图从那些冰冷的文字和图片中,找到一丝温度,一丝属于林悦的,活生生的痕迹。
他打开了从林悦相机储存卡里恢复出来的所有照片。
上千张照片,记录了她最后的旅程。
有繁华的异国市集,有壮丽的清真寺,有沙漠中顽强生长的骆驼刺,还有她自己的自拍。
照片里的她,戴着宽大的遮阳帽,笑容灿烂,眼睛里闪烁着对世界的好奇和热爱。
李维一张张地翻看着,从白天到黄昏,从城市到荒野。
他仿佛跟着林悦的脚步,重走了一遍她的死亡之路。
他的心头越来越沉重,这样一个热爱生命的女孩,怎么会落得如此结局?
他有些疲惫地靠在椅子上,无意识地用鼠标滚轮快速滑动着照片。
忽然,他停了下来。
是一张自拍照。
照片的背景是傍晚时分的沙漠,夕阳将沙丘染成了瑰丽的金色。
林悦戴着一副很大的反光太阳镜,对着镜头比了一个胜利的手势。
这只是一张平平无奇的游客照,李维之前已经看过好几遍。
但这一次,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在了那副太阳镜的镜片上。
李维慢慢地、慢慢地将照片放大,再放大,直到镜片的影像占据了整个屏幕,直到像素点都开始变得模糊。
镜片清晰地倒映出举着相机的林悦,也倒映出她身后那片广袤的金色沙漠。
然而,就在那片倒影的边缘,在林悦肩膀的侧后方,有一个极其微小、却无比清晰的人影。
李维的呼吸瞬间停止了。
他死死地盯着屏幕,仿佛要把它看穿。
不可能……怎么会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