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一九九二年,对于很多人来说,是充满机遇和梦想的一年。而对于刚刚二十岁出头,没考上大学的我来说,这一年意味着汗水、尘土,以及与死神擦肩而过的刺激。我叫陈江,高中毕业后,经由表叔介绍,进了深山里的一支私人矿工队,成了一名爆破工。
这活儿,说白了就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赚钱。每天面对的不是冰冷的石头,就是黄色的炸药和纤细的雷管。工地上的人,无论是老板还是工人,身上都带着一股子粗粝的江湖气,也或多或少都有些敬畏鬼神的迷信思想。毕竟,常年在山里开凿,谁也说不准会不会触怒了哪路山神。
我们的老板姓张,四十来岁,是个典型的生意人,精明、果断,甚至有些不近人情。但他有一个优点,就是给钱爽快,只要你活干得漂亮,他从不吝啬。我因为年轻,学东西快,胆子又大,跟着队里的老师傅学了不到一年,就成了能独当一面的爆破手。张老板也因此高看我一眼,一些重要的爆破任务,都点名让我来负责。
那年秋天,我们接了个大单,为一条新修的省级公路开凿一段穿山隧道。工程地点在当地人称为“蛇盘山”的区域。这片山脉连绵不绝,从远处看,真就像一条巨大的青蛇盘踞在大地上,透着一股原始而神秘的劲儿。
工程已经进行到了尾声,从山的两头对向掘进,只剩下最后一道几十米厚的石壁。只要把这块“硬骨头”啃下来,整个隧道就算全线贯通。这无疑是整个工程最关键的一环,张老板亲自找到我,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我。
“小陈啊,”他拍着我的肩膀,递给我一支好烟,“这最后一炮,就看你的了。干得漂亮,我给你包个大红包!”
能得到老板的器重,我自然是铆足了劲。接下来的两天,我几乎是吃住都在工地上,带着几个伙计反复勘测石壁的岩石结构,测量厚度,计算炸药的用量和钻孔的深度、角度。那块石壁的岩质异常坚固,是整座山最核心的部分,必须精确设计每一个爆破点,才能保证一次性成功,并且不留下安全隐患。
经过周密的准备,我们决定在第3天上午九点整,准时起爆。
动工的前一天晚上,队里特意加了餐,炖了肉,开了酒,算是提前庆祝。工友们都兴高采烈,盘算着拿到工钱后回家盖房子、娶媳妇。我也跟着喝了几杯,酒意上涌,但心里那根负责安全的弦始终紧绷着。这最后一炮,关系到整个工程的成败,也关系到所有人的心血,绝不能出任何差错。
晚饭后,带着微醺的醉意,我早早地躺在了工棚的简易床上。或许是连日来的疲惫,又或许是酒精的作用,我很快就沉沉睡去。
然而,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一夜,我会做一个足以改变我一生的诡异梦境。
02
我做了一个梦,一个真实到令人毛骨悚然的梦。
梦中,我并非身处嘈杂的工棚,而是站在一片无边无际的白雾里。四周万籁俱寂,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脚下不是坚实的土地,而是一种柔软的、仿佛踩在云端的感觉。我不知道这是哪里,也看不到任何方向,只能凭着一股莫名的牵引力,向前走着。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的浓雾渐渐散去,眼前的景象让我瞬间倒吸一口凉气,酒意全无。
我就站在那面即将要爆破的巨大石壁前。
但眼前的石壁,和我白天勘测时看到的完全不一样。它不再是青灰色的、粗糙的岩石,而是变成了一块巨大无比的、浑然天成的汉白玉。在朦胧的光晕下,整面石壁流淌着温润柔和的光泽,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圣洁气息。
更让我魂飞魄散的是,在这面玉璧的中央,赫然盘绕着两条巨大的白蛇!
那是我有生以来见过最庞大、最神异的生物。它们通体雪白,晶莹剔透,仿佛不是血肉之躯,而是由上好的羊脂白玉雕琢而成。每一片鳞片都像是精心打磨过的珍珠,闪烁着迷离的光彩。它们的身体粗壮如百年古树,盘踞在一起,如同一座小山丘。最让我心悸的,是它们的眼睛。那不是蛇类应有的冰冷竖瞳,而是两双如同黑曜石般深邃、沉静的眼眸,正隔着不远的距离,静静地注视着我。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攫住了我,我想尖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我想逃跑,双腿却像被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两个巨大的蛇头,缓缓地向我靠近。一股清幽的、类似檀香的气味弥漫开来。
就在我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即将被它们吞噬的时候,其中一条体型稍大的白蛇,竟然开口说话了。它的声音很奇特,仿佛是由无数个男女老少的声音叠加而成,空灵、威严,直接在我的脑海中响起:“凡人,不必惊恐,吾等并无恶意。”
我彻底呆住了,大脑一片空白。
另一条体型稍小的白蛇也开口了,它的声音相对柔和一些,却同样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吾乃山之灵,在此修行已近千年,正值蜕变的关键时刻。尔等明日所要爆破之处,正是吾姐妹的栖身之所。”
先开口的那条巨蛇接着说道:“一旦山体崩塌,我姐妹千年的道行将毁于一旦,我等亦将遭受重创。此番现身,非为威吓,实为相求。”
我下意识地,用几乎不属于自己的声音,颤抖着问:“求……求什么?”
“缓我3天。”那威严的声音再次响起,“只需3天。3天之后,我姐妹便可完成蜕变,自行离去。届时,此山任由尔等开凿。为表谢意,必有重谢。”
那声音柔和的白蛇补充道:“此乃两全之策。若尔等一意孤行,强行动工,山崩石裂,玉石俱焚,恐将引来无妄之灾。于你,于你的同伴,皆非幸事。望你好自为之。”
话音刚落,两条巨大的白蛇身形开始变得虚幻、透明,最终化作两道白光,缓缓融入了那面巨大的玉璧之中,消失不见。眼前的景象随之开始扭曲、破碎,如同被打碎的镜子。
我猛地一激灵,从床上弹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窗外月色如水,工棚里鼾声四起。我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满是冰冷的汗水。内衣已经湿透,紧紧地贴在后背上。
那个梦,真实得不像话。两条白蛇的眼神,它们在我脑海中回响的话语,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如同亲身经历。我不是一个特别迷信的人,可是在这深山老林里,许多事情由不得你不信。这个梦,究竟是一个毫无根据的胡思乱想,还是来自某个未知存在的警告?
那一夜,我再也无法入睡,睁着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漆黑的棚顶,直到天色发白。
03
第二天天一亮,我顶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爬了起来。工友们看我脸色苍白,精神萎靡,都开玩笑问我是不是太激动,想红包想了一夜没睡着。我只能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敷衍了事。
心里装着天大的事,我的行动却像上了发条的机器。按照流程,我带着助手开始对每一个钻孔进行最后的检查,确认炸药的装填量和雷管的连接情况。每一个步骤,我都做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仔细,反复确认,生怕出一点纰漏。
但我的脑子里,却始终被昨晚那个梦占据着。
“缓我3天,必有重谢。” “强行动工,恐有无妄之灾。”
这两句话,就像两把大锤,在我脑子里交替敲击,让我头痛欲裂。我抬头望向那面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巍峨的石壁,仿佛能透过坚硬的岩石,看到里面盘踞着的那两条巨大的白蛇。
我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挣扎和恐惧之中。如果这仅仅是个梦,我因为一个梦去耽误整个工程,不仅会被老板骂个狗血淋头,丢了饭碗,还会成为整个工地的笑柄。可万一……万一那不是梦呢?万一这山里真的有我们凡人无法理解的存在呢?我这一炮下去,不仅仅是炸开石头,更是毁了人家千年的修行,激怒了这山的神灵。到那时,会发生什么?我不敢想。我更不敢拿工地上几十号兄弟的性命去赌这万分之一的可能性。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距离预定的九点起爆时间越来越近。工友们已经完成了所有的准备工作,撤离到了安全区域。起爆器就放在我手边,只要我接上最后的线路,按下按钮,这片山谷就会地动山摇。
我的手心已经满是冷汗,握着引线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不行!我不能这么做!
一个决绝的念头,终于压倒了所有的犹豫和彷徨。哪怕丢了这份工,哪怕被人当成疯子,我也必须阻止这次爆破!
我猛地站起身,将手里的工具交给身旁的助手,沉声说道:“你在这里守着,千万别乱动,我去见张老板!”
说完,我几乎是一路小跑地冲向了山坡上的临时指挥部——一个用石棉瓦搭建的简易工棚。
张老板此刻正心情大好,嘴里叼着烟,和几个工程师围着一张巨大的工程图纸指指点点,畅想着隧道贯通后的景象,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得意和兴奋。
我闯了进去,气喘吁吁地站在他面前。
“张老板,我……我有重要的事情要跟您说。”
张老板抬起头,看到是我,脸上的笑容更盛了:“小陈?怎么了?是不是都准备好了?大家可都等着听响儿呢!”
我咽了口唾沫,感觉喉咙干得快要冒烟。我迎着他和他身边所有人疑惑的目光,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说道:“老板,今天的爆破……能不能……能不能先停一下?”
此话一出,工棚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张老板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眯起眼睛,盯着我:“陈江,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楚,你再说一遍?”
“我说,老板,咱们能不能把爆破的时间往后推3天?”我硬着头皮,将昨晚那个关于两条白蛇的梦,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
04
当我讲完最后一个字,整个工棚里落针可闻。那几个工程师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精神病院里跑出来的病人。
死一般的寂静之后,是火山的爆发。
“砰!”
张老板狠狠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桌上的茶杯被震得跳了起来。他指着我的鼻子,破口大骂:“陈江!你他娘的是不是脑子进水了!你跟我在这儿说什么聊斋志异呢?!白蛇?修行?你以为你是许仙啊!”
他的脸色涨得通红,唾沫星子喷了我一脸:“老子花钱请你来是让你干活的,不是让你来给老子说梦话的!还他妈的推迟3天?你知道推迟一天,老子要损失多少钱吗?你知道为了赶上今天这个贯通仪式,我请了多少领导和记者吗?现在你跟我说因为你做了个梦,就要停工?!”
我被他骂得狗血淋头,却还是梗着脖子争辩道:“老板,这不是普通的梦!我感觉那是一个警告!咱们干这行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山里头的事情,邪乎得很,咱们不能不敬畏!万一真的出事了怎么办?”
“出事?”张老板被我气笑了,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满脸不屑,“能出什么事?天塌下来了?我告诉你陈江,我这辈子最不信的就是这些牛鬼蛇神!我只信科学!今天,这炮你必须给我点了!你要是不敢,就立马给老子滚蛋!”
旁边一个戴眼镜的工程师也上来劝我:“小陈啊,你别犯糊涂。这山我们都做过地质勘探了,就是普通的石英岩结构,稳定得很。做梦是很正常的生理现象,日有所思夜有所生,可能是你最近压力太大了。别把梦里的东西当真。”
他们的态度,让我彻底心凉了。我知道,无论我再怎么解释,他们都不会相信。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一个被噩梦吓破了胆,耽误工程的懦夫和傻子。
一股难以言喻的固执和愤怒从我心底涌了上来。这不是为了我自己,是为了工地上所有人的安全。
我直视着张老板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老板,这个炮,我不能点。这个责任,我担不起。兄弟们的命,比什么都重要。”
“好!好!好!”张老板怒极反笑,连说了三个“好”字。他猛地一挥手,指着工棚外面,对我咆哮道:“你担不起,老子担得起!陈江,你被解雇了!现在,立刻,马上,给我卷铺盖滚蛋!工钱我会叫会计打给你,一分都不会少你的!老子今天倒要看看,没了你这个爆破手,我这山还炸不开了!”
说完,他冲着门外大喊:“老王!去把李师傅给我叫过来!让他来点炮!”
李师傅是队里另一个经验丰富的爆破工,前两天因为扭伤了腰一直在休息。我知道,张老板这是铁了心要今天把山炸开。
事已至此,再多说一句话都是多余。我的心沉到了谷底,有委屈,有不甘,但更多的是一种不祥的预感,像乌云一样笼罩着我。
“好,我走。”我最后看了张老板一眼,转身离开了工棚。
工友们见我真的被赶走了,都围上来问长问短。我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默默地回到自己的铺位,开始收拾那点少得可怜的行李。我能感觉到背后传来各种各样的目光,有同情的,有不解的,但更多的是嘲笑。
在他们看来,我就是一个十足的傻瓜。
05
我背着简单的行李卷,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片我曾挥洒过无数汗水的工地。我没有和任何人告别,因为我知道,此刻在他们眼中,我只是一个怯懦的逃兵,一个被荒诞梦境吓破胆的笑话。
当我走到工地外围的山路上,我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远远地,我能看到张老板正叉着腰,站在那面巨大的石壁下,亲自指挥着李师傅进行最后的爆破准备。他的脸上带着一种胜利者的倨傲和不屑,仿佛在向我无声地宣告:看,没有你,地球照样转。
阳光下,那面青灰色的石壁,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竟然隐隐泛着一层温润如玉的光泽。我的心猛地一抽,那股令人窒息的不安感再次袭来,让我几乎喘不过气。我总觉得,有什么极端可怕的事情,即将发生。
我不敢再看下去,强迫自己转过身,加快了下山的脚步。我只想尽快逃离这个地方,逃离那即将到来的未知恐惧。
下山的路很长,我走了将近两个小时,才走到半山腰的位置。正当我靠在一块大石头上,准备喘口气喝口水的时候,一声沉闷至极的巨响,从山顶的方向传来。
“轰——隆——!”
那声音,比我从业以来听过的任何一次爆破声都要来得巨大、来得沉闷。它不像是炸药在岩石中炸裂的声音,更像是整座大山从内部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脚下的大地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山谷中回声隆隆,经久不息,惊得林中鸟兽四散奔逃。
我知道,他们点炮了。
我僵在原地,下意识地回头望向工地的方向。虽然隔着重重山峦,我什么也看不到,但那股不祥的预感却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像一只冰冷的手,死死地攥住了我的心脏。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试图驱散心中的恐惧。也许,真的是我多心了。也许,这一炮过后,隧道顺利贯通,张老板和工友们正在山顶上欢呼庆祝,而我,这个被自己噩梦吓跑的傻瓜,即将彻底告别这里。
我叹了口气,继续拖着沉重的步伐往下走。然而,心里那块石头,却怎么也落不下去。
又走了一个多小时,我终于来到了山脚下的公路上,准备搭车去镇里。就在我等车的时候,口袋里那只又大又笨重的大哥大,突然发出了刺耳的铃声。这是队里为了方便联系,临时配给我用的。我掏出来一看,来电显示是工地的座机号码。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我颤抖着按下了接听键,电话那头立刻传来工地后勤老王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惊恐和绝望,几乎是在用尽全身力气对我尖叫:
“陈江!陈江你快回来!你快来啊!老板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