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上海三个月了,陈默依然会在午夜时分,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心悸惊醒。他会猛地坐起,大口喘气,耳边回荡着几千公里外高原上那苍凉的风声,以及秃鹫展翅时发出的“呼啦”闷响。闭上眼,那股混杂着特殊气味的气息便蛮横地钻进鼻腔,挥之不去。
作为一名旅行摄影师,陈默走过许多地方,见过不少所谓的“奇观”,自以为早已对这个世界失去了敬畏之心。然而,当他亲眼目睹了那场藏族少女卓玛的天葬仪式后,一切认知都被彻底颠覆。
那不是一场简单的葬礼,而是一场将“死亡”赤裸裸地、毫无保留地呈现在天地之间的仪式,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庄严。它彻底颠覆了陈默这个在唯物主义教育下长大的城市人对“生”与“死”的全部认知。
他至今仍想不明白,在天葬师的刀即将斩断卓玛最后一缕尘缘的瞬间,他和天葬师究竟看到了什么?那匪夷所思的一幕,究竟是神迹,还是幻觉?
陈默之所以会去西藏,是为了逃离一场死亡。半年前,他最好的朋友因癌症在医院去世。那是一场漫长的、被各种医疗器械所包裹的、毫无尊严的死亡。朋友的身体被插满了各种管子,昔日鲜活的生命在消毒水的味道里一点一点被抽干,直到心电图上那条直线发出刺耳的“滴——”声。
陈默觉得,那不是生命的终结,而是一种冰冷的、绝望的、被彻底抹除的虚无。这种现代文明下的死亡方式,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于是,他辞了职,背上相机,一个人踏上了去往藏区的路。他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只是想去那片离天空最近的地方,寻找另一种关于“死亡”的答案。
他在藏区漫无目的地游荡了两个月,直到来到了一个叫“多吉岭”的偏远小村庄。
村庄里,刚刚有一个叫卓玛的少女因为一场突发的高原病去世了,才十六岁,花一样的年纪。陈默通过招待他的藏族向导,向卓玛的家人表达了深切的哀悼。或许是他的真诚和尊重打动了卓玛的家人,在征得了寺庙喇嘛的同意后,卓玛那位皮肤黝黑、眼神悲伤却平静的阿爸,竟然破例允许陈默作为一名特殊的“送葬者”,去远处观礼卓玛的天葬仪式。
“孩子,”那位阿爸对他说,“死亡,不是一件需要藏起来的丑事。如果你能从卓玛的轮回中,悟到些什么,那也是她的功德。”就这样,陈默怀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恐惧、好奇和敬畏的复杂心情,踏上了那条通往天葬台的山路。
天葬台设在离村子很远的一座光秃秃的山顶上。藏民们相信,这里是离天最近,也最干净的地方。陈默跟着送葬的队伍走了很久的山路,天色还是蒙蒙亮的,高原的空气稀薄而冰冷,吸进肺里像刀子一样。
整个队伍没有人说话,只有喇嘛们在低声吟诵着古老而悠扬的往生经文。那声音在空旷的山谷间回荡,有一种让人心神安宁的奇异力量。到了山顶,陈默被安排在一块大石头后面,那是一个能看清仪式,但又保持着足够尊重距离的位置。
他看到,天葬台是一块巨大而平整的岩石,因为常年的使用,颜色已经变成了暗红色。卓玛的身体被一块白布包裹着,安放在天葬台上。她的家人们,在旁边为她点燃了最后一盏酥油灯。他们的脸上有悲伤,但没有城市里那种歇斯底里的崩溃,那是一种更深沉的、混合着信念和祝福的平静。
一个穿着一身暗红色皮袍、身材异常高大健壮的男人正背对着众人,不紧不慢地磨着手里的几把刀。他就是天葬师。陈默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他看到,远处山坡的轮廓上,已经出现了一些黑点,是神鹰。藏民们口中的“空行母”,是负责将逝者灵魂带往天国的使者。它们安静地、有秩序地停在远处,像一群沉默的、黑色的雕塑,耐心地等待着一场灵魂的盛宴。那场面,庄严、肃穆,又带着一种原始的、让人头皮发麻的震撼。
仪式开始了。天葬师点燃了一堆柏树枝,浓郁的、带着松香气息的白色烟雾冲天而起。这是信号,是召唤神鹰,也是在为卓玛的灵魂指引升天的道路。陈默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死死地握着手里的相机,可手指却僵硬得连按快门的力气都没有。
他看到,天葬师走到卓玛的身体旁,解开了那块白布。十六岁的少女躺在冰冷的石台上,面容安详,像睡着了一样。陈默下意识地想别开眼睛,他这个在城市里连杀鸡都没见过的人,实在无法想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可他又强迫自己睁大了眼睛,他来这里的目的,不就是为了直面死亡最真实的样子吗?
天葬师的动作开始了。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个技艺精湛的外科医生。他的手稳如磐石,他的刀快如闪电。没有血腥的砍剁,而是一种更接近于“分解”的、有条不紊的程序。陈默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来自现代文明世界的所有观念,都在这一刻被冲击得支离破碎。这太残忍了!太野蛮了!他几乎要失声喊出来。
可他看着远处,卓玛的阿爸和亲人们依旧双手合十,平静地为她念着经。他看着那些神鹰,依旧安静地在等待。他忽然明白了,在这片土地上,人们相信身体不过是灵魂暂居的一具皮囊。人死后,灵魂离去,这具皮囊就该用最布施、最慷慨的方式回归自然。将自己的血肉布施给神鹰,让自己的生命以另一种方式在天空中延续,这是最后的,也是最伟大的慈悲。
仪式的过程流畅得像一场演练了千百遍的舞蹈。每一个步骤,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古老的、不容置疑的仪式感。天葬师就是这场仪式的核心,他沉默、专注、心无旁骛。陈默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觉得他不是在分解一具尸体,而是在精心制作一件献给上天的祭品。
很快,主要的步骤都已经完成了。天葬师退后一步,发出一声悠长而高亢的呼哨。远处山坡上,那些等待已久的神鹰像收到了命令的士兵,纷纷展开巨大的翅膀,朝着天葬台滑翔而来。可它们并没有立刻扑上去,而是落地后很有秩序地在天葬台周围围成了一个圈,像是在举行最后的告别。
天葬师还有最后一件事情要做,那就是处理逝者的头颅和头发。在藏传佛教的观念里,头发是“三千烦恼丝”,是人世间最后的牵挂。必须由天葬师亲手斩断,灵魂才能毫无牵挂地升入天国。
天葬师从工具里换了一把更小、也更锋利的弯刀。他走到卓玛的头颅旁,蹲下身,一只手轻轻地托住了她的后脑勺。那个动作异常的轻柔,像一个父亲在安抚自己睡着的孩子。陈默的心又一次揪紧了,这个仪式中最让他感到不忍的就是这个部分。
他看着天葬师举起那把锋利的弯刀,银色的刀刃在清晨高原的阳光下反射出一道刺眼的光。刀刃缓缓地朝着卓玛那头乌黑浓密的长发游走了过去。
刀刃在卓玛那浓密的发间游走。就在这时,天葬师那只稳如磐石的手突然顿住了。他的手指仿佛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狠狠地蛰了一下,停在了半空中。站在远处的陈默清楚地看到了这个停顿,他的呼吸瞬间凝固了。
在这样一个流畅而庄严的仪式中,任何一个微小的、计划外的停顿都显得无比的突兀和诡异。天葬师的脸上,那张从头到尾都像石头一样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难以置信的、混杂着震惊与敬畏的表情。
陈默顺着他的目光死死地盯了过去。虽然隔着一段距离,但他也能感觉到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
天葬师缓缓地、甚至可以说是小心翼翼地放下了手里的刀。他转过头,朝不远处那个一直在低声诵经的、卓玛的阿爸招了招手。他的声音不再是之前那种高亢的呼哨,而是变得有些沙哑,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阿……阿哥,你……你过来一下。”卓玛的阿爸停止了诵经,脸上带着疑惑快步走了过来。“师父,怎么了?是……是时辰不对吗?”他以为仪式出了什么岔子。天葬师没有回答他,甚至没有看他。他那双鹰一样锐利的眼睛依旧死死地锁在卓玛的头顶上。
他抬起那只还在微微颤抖的手,指着卓玛那乌黑的头发。他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却清晰地传到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里,也像一道惊雷狠狠地劈在了陈默的心上。“这……这孩子……”卓玛的阿爸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也探过头去。随即,他也像被雷劈中了一样,整个人都僵住了,嘴巴张得老大,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天葬师缓缓地、一字一顿地说道:“……不能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