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年的光景,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被浇了进去,平淡无奇。
直到那天下午,门被敲响。
我打开门,愣住了,是他,我的徒弟张磊。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陌生男人,穿着一身笔挺的黑西装,手里提着一个黑色的公文包。
“师父,”张磊的声音有些干涩,指着身后的男人说,“这是我的律师。”
律师上前一步,语气冰冷地开口:“老师傅,您好,今天我们过来,是想和您谈一谈关于房子的事情。”
我的心,咯噔一下,沉到了底。
01
我的名字叫王建国,是红星机械厂的一名老技术员。
这个名字,透着一股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质朴和热忱。
我们这代人,大半辈子都交给了工厂和机器。
听着车床轰鸣,闻着机油的味道,心里就觉得踏实。
我这辈子没什么大出息,但手上的技术活儿,在厂里是数一数二的。
年轻时,也曾梦想着当工程师,拿特殊津贴。
可命运这东西,总是不遂人愿。
妻子走得早,我们也没能留下个一儿半女。
后来,一个人过了大半辈子,就把厂当成了家,把手底下带的那些毛头小子,都当成了自己的孩子。
在那么多徒弟里,我最偏爱,也最心疼的,就是张磊。
他是个从大山里走出来的农村娃,身上有股子山里人的实在和倔强。
第一次见他,是1982年的秋天。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脚上的解放鞋,鞋边都磨开了线。
十八九岁的年纪,瘦得像根高粱杆,但那双眼睛,黑亮黑亮的,透着一股机灵劲儿和对未来的渴望。
我问他,为啥想当工人。
他搓着那双满是薄茧的手,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师父,我想学本事,挣钱,给我娘盖新房。”
就冲着这份孝心和朴实,我当场就拍板要下了他。
这孩子,没让我失望。
学技术肯钻研,别人下班了,他还在车间里捣鼓那些废旧的零件。
脏活累活抢着干,从来不叫苦。
我那点压箱底的本事,没几年,就被他学了个七七八八。
他不仅手艺学得好,人也懂得感恩。
每次从家里回来,总会给我带些山里的土特产,有时是几个晒干的笋,有时是一小袋炒熟的板栗。
东西不值钱,但那份心意,暖烘烘的。
空闲的时候,他会跑到我的单身宿舍,帮我打扫卫生,洗洗涮涮。
一口一个“师父”,叫得比亲儿子还亲。
时间一晃,就到了1985年。
那一年,厂里搞技术大比武,我凭着一个改进方案,拿了一等奖。
奖励很实在,一套位于厂区家属院的两居室福利房。
在那个年代,这套房子,就是天大的福分。
拿到钥匙那天,我激动得一晚上没睡着。
在脑子里,把那套新房的每个角落都规划了一遍。
哪里放床,哪里摆桌子,窗台上要养几盆花。
我甚至想着,等退休了,就在这套房子里安安稳稳地养老。
可我的高兴劲儿还没过去,就发现张磊不对劲了。
这小子,那几天上班总是走神,好几次差点出了生产事故。
休息的时候,一个人蹲在角落里,唉声叹气地抽着烟。
我把他叫到跟前,板着脸问他出了什么事。
他憋了半天,眼圈一红,才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我。
原来,他谈了个对象,是隔壁纺织厂的女工,两人感情很好,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可女方家里提了个条件,结婚必须要有房子。
哪怕是租的也行,但不能再住宿舍。
这个条件,在当时,再正常不过了。
可对一穷二白的张磊来说,这就像一座翻不过去的大山。
他一个月的工资,刨去吃用和寄回家的,所剩无几。
想要在外面租个像样的房子,根本就不可能。
眼看着婚事就要告吹,他能不愁吗?
我听着他的讲述,心里很不是滋味。
这孩子,跟我这么久,我一直把他当亲人看。
他的难处,就是我的难处。
那天晚上,我躺在宿舍的硬板床上,翻来覆去。
一边是自己盼了一辈子的新房,一边是徒弟迫在眉睫的婚事和一生的幸福。
我眼前,一会儿是新房明亮的窗户,一会儿是张磊那双充满愁苦和无助的眼睛。
一晚上,就像过了一辈子那么长。
第二天一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心里已经做出了决定。
我把张磊叫到办公室,把那串还带着我体温的钥匙,放在了他面前。
“拿着,”我看着他惊愕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这房子,你拿去结婚用。”
张磊当时就懵了,站在那里,像个木头人。
“师父......这......这怎么行!这可是您一辈子的心血!”他结结巴巴地说着,脸涨得通红。
“什么心血不心血的,”我摆摆手,“我一个孤老头子,住哪不是住?你不一样,你要成家立业,要有自己的窝。”
“你把日子过好了,就是对我最大的孝敬。”
我说完,把钥匙硬塞到了他的手里。
那一刻,这个一米八的汉子,“噗通”一声就跪在了我的面前。
他抱着我的腿,哭得像个孩子。
“师父,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我张磊发誓,这辈子给您当牛做马,孝敬您一辈子!”
我把他扶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傻小子,快去跟你对象报喜吧。”
把房子给徒弟这件事,在厂里引起了轩然大波。
同事们说我傻,亲戚们说我疯了。
大家都觉得,我这是把一辈子的依靠,拱手让给了别人。
面对这些议论,我只是笑笑,没有过多解释。
人心里的那杆秤,只有自己最清楚。
我觉得值,那就值了。
没过多久,张磊就风风光光地结了婚。
新房里,我坐在主位上,喝着他们夫妻俩敬的改口茶。
看着他媳妇脸上幸福的笑容,看着张磊那意气风发的样子,我打心底里感到高兴。
那套我没住过一天的房子,在那一刻,仿佛才真正有了家的温度。
02
婚后的日子,张磊确实像他发誓的那样,把我当成了亲生父亲一样孝敬。
小两口一有空就往我这间小小的单身宿舍跑。
他媳妇是个手巧的姑娘,总是变着花样给我做些好吃的。
不是送来一碗刚炖好的排骨汤,就是端来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
屋里屋外,也都被她收拾得干干净净。
张磊还是老样子,话不多,但总会默默地帮我把换下来的煤气罐扛上楼,把接触不良的灯泡换掉。
那几年,是我后半辈子过得最热闹、最舒心的日子。
我也曾一度觉得,我的晚年,有了依靠。
可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从不会为谁而停留。
九十年代,市场经济的大潮席卷了整个国家。
我们这些老牌的国有工厂,像是海浪中的一叶扁舟,开始剧烈地摇晃。
厂里的效益一年不如一年,车间的机器声也渐渐变得稀稀拉拉。
人心惶惶,大家都在为自己的前途担忧。
我年纪大了,也熬不住了,响应号召办了提前退休。
退休金不多,一个月几百块钱,勉强够维持生活。
我还是住在那间冬冷夏热的单身宿舍里,只是墙皮,又多脱落了几块。
而张磊,在这股浪潮中,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他不想在日渐没落的厂里耗尽自己的年华。
他看准了机会,拿着结婚时攒下的一点积蓄,又东拼西凑借了些钱,辞职下海了。
他开了一个小小的五金加工厂,就在市郊租的几间平房里。
创业的日子,是艰苦的。
他既是老板,也是技术员,还是销售员。
整个人像陀螺一样连轴转,晒得又黑又瘦。
那段时间,他来看我的次数明显少了。
但每次来,都会跟我聊聊厂里的情况,说说遇到的困难。
我帮不上他什么大忙,只能凭着多年的经验,给他出出主意,在技术上指点一下。
他说,师父,只要有您给我撑腰,我就什么都不怕。
我很欣慰,我的徒弟,长大了,有担当了。
日子就这样,在忙碌和奔波中,一天天地过去。
张磊的工厂,凭借着过硬的技术和他的苦心经营,渐渐走上了正规。
规模越来越大,生意也越做越红火。
他从郊区的平房,搬进了市里的工业园。
手底下的工人,也从最初的几个人,发展到了上百人。
他成了别人口中成功的“张总”。
而我,还是那个住在老旧宿舍里的退休工人王建国。
我们之间的距离,似乎在不知不含中,被拉得越来越远。
他来看我的次数,从最初的一周一次,变成了一个月一次。
再后来,是逢年过节,才会提着些贵重的礼品,匆匆地来坐一坐。
他总是说,公司太忙,事情太多,身不由己。
我理解他,创业难,守业更难。
我总是对他说,忙你的正事,不用总惦记我这个老头子。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心里,总归是有些失落的。
特别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守着一盏孤灯,那份孤单,就像潮水一样,会把人淹没。
周围的邻居,也开始有了些闲言碎语。
“老王啊,你那个徒弟,现在是大老板了,把你给忘了吧?”
“就是啊,当年你把房子都给了他,现在他发达了,也不知道接你去享享福。”
“这人心啊,真是会变的。”
每当听到这些话,我都会板起脸,替张磊辩解。
“他有自己的事业,忙是正常的。”
“他心里记着我呢,前几天还打电话来了。”
我努力地维护着他的名声,也维护着我心里那份脆弱的师徒情。
可是,再后来,连电话也渐渐少了。
有时候,一年到头,也就是一条拜年的短信。
看着手机上那短短的一行字,我不知道该回复些什么。
我们之间,好像已经找不到太多共同的话题了。
他说的那些商业上的事情,我不懂。
我说的这些家长里短,他可能也没兴趣听。
时间,真是一把无情的刻刀。
它能把一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刻成一个两鬓斑白的老人。
也能把一段曾经亲密无间的关系,刻得渐渐模糊。
我开始习惯一个人吃饭,一个人散步,一个人看电视看到睡着。
那间我住了大半辈子的宿舍,显得越来越空旷,也越来越破旧。
墙角的蜘蛛网,结了又扫,扫了又结。
窗外的老槐树,绿了又黄,黄了又绿。
一转眼,二十一年就这么过去了。
我从一个精神矍铄的退休工人,变成了一个步履蹒跚的古稀老人。
而张磊,也从一个初出茅庐的穷小子,变成了一个事业有成的中年企业家。
我们,似乎已经生活在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我有时候会想,他是不是真的已经忘了我,忘了那个曾经为他倾尽所有的师父,忘了那套开启了他新人生的房子。
这个念头一出来,我的心就像被针扎了一下,又疼又涩。
但我很快又会把它压下去。
不会的,张磊不是那样的人。
他只是,太忙了。
我就这样,在自我安慰和无尽的等待中,度过了一天又一天。
03
那是一个很普通的下午,天气有些阴沉,像是要下雨。
我坐在那把吱呀作响的藤椅上,戴着老花镜,费力地修着一台收音机。
这是邻居不要了,我捡回来的。
人老了,总得找点事情做,不然这时间,实在是太难熬了。
屋子里很静,只能听到电流的“滋滋”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风声。
“咚、咚、咚。”
一阵清晰而又陌生的敲门声,突然打破了这满屋的沉寂。
我有些疑惑,这个时间,会是谁来找我?
我颤颤巍巍地站起身,趿拉着拖鞋,走到门后。
透过猫眼往外看,我的心,猛地一跳。
门外站着的人,是张磊。
他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深色西装,头发梳得油光发亮,脚下的皮鞋,擦得能照出人影。
他的脸上,少了当年的青涩和淳朴,多了几分商人的精明和岁月的沉淀。
这副模样,和我记忆中那个穿着蓝色工装的农村小子,简直判若两人。
我的手,放在门把手上,迟迟没有转动。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里,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反而涌起了一股说不出的紧张和忐忑。
他怎么会突然来?
而且,看他的样子,很严肃,一点笑容都没有。
更让我感到不安的,是他身后还站着一个人。
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神情冷漠的中年男人。
那人手里提着一个方方正正的黑色公文包,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专业”和“不好惹”的气息。
我深吸了一口气,还是拉开了那扇老旧的木门。
“张磊......你来了。”我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师父。”张磊叫了我一声,语气很平,听不出什么情绪。
他侧过身,指着身后的男人,对我介绍道:“这是我的律师,姓李。”
律师?
我的脑子“嗡”的一下,瞬间一片空白。
他带律师来干什么?
没等我反应过来,那个李律师就很有礼貌地对我点了点头,然后径直走进了我的小屋。
他的目光,快速地扫视了一圈这间简陋的屋子,眼神里似乎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张磊也跟着走了进来。
他看着屋里的陈设,那张掉漆的桌子,那台黑白电视机,还有我身上这件洗得发白的旧汗衫,眉头不自觉地皱了一下。
我局促地站在原地,双手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坐......坐吧。”我指了指屋里唯一的一条长凳。
李律师没有坐,他把那个黑色的公文包,“啪”的一声,放在了我那张破旧的桌子上。
这个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锤子,重重地敲在了我的心上。
我看着那个公文包,心里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张磊始终没有说话,只是站在一旁,沉默地看着我。
他的眼神很复杂,让我完全看不透。
屋子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终于,那个李律师开口了。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用一种非常公式化的、不带任何感情的语气对我说:
“老师傅,您好。”
“今天我们过来,是想和您谈一谈关于房子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