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穿着制服的民警和小王一起站在李婶家门口时,我心里那块石头,反而落了地。
楼道里那股熟悉的,混杂着油烟和老旧家具的味道,在那一刻,似乎也变得稀薄了。
七天,整整七天,我像个怀揣着一个巨大秘密的赌徒,每天都在煎熬。我赌的不是钱,是人心,是这几十年的邻里情分,到底还剩下几两。现在,结果揭晓了。
我靠在自家门框上,看着对面那扇紧闭的防盗门,心里五味杂陈。事情怎么会走到这一步?我一遍遍地问自己。明明起初,只是为了一块肥皂,一卷卫生纸,一些不值一提的小东西。
我叫陈辉,一个快五十岁的木匠。这辈子没啥大出息,就会跟木头打交道。我老婆总说我这人,跟木头一样,实心眼,一根筋,不懂得拐弯。可能吧,我总觉得,人活着,得讲个规矩,就像我们木工的榫卯,一环扣一环,严丝合缝,来不得半点虚假。
可这世道,好像越来越不讲这个“规矩”了。
第1章 一块消失的肥皂
我们这栋楼,是八十年代的老公房,楼道窄,隔音差,谁家晚上炒个菜,隔壁都能闻着味儿。
我和李婶做了二十多年的邻居,门对门。她比我大十来岁,老伴走得早,儿子在北京混得不错,一年到头难得回来一趟。平时就她一个人,进进出出,看着也挺孤单。
所以,一开始,我真没往坏处想。
最早发现不对劲,是我网购的一箱肥皂。我这人干活,手上油污多,就喜欢用那种老式的硫磺皂,去油杀菌,洗得干净。超市里不好买,我都是在网上整箱囤。
那天快递放在门口,我正在里屋干活,手上都是木屑,就想着等会儿再拿。等我忙完,洗了手出去,门口空空如也。
我老婆小林下班回来,听我说了,眉毛就竖起来了。
“肯定是对门那个!”她压低了声音,眼睛往对面瞟。
“别瞎说,”我摆摆手,“兴许是快递员放错了,或者被人顺手牵羊了。一箱肥皂,不至于。”
小林撇撇嘴,“你就是老好人!这楼里住了几十年的,谁不知道谁?除了她,还有谁手脚这么不干净?”
我没跟她争。李婶这人,是有点爱占小便宜的毛病。楼下谁家晒的干菜,她路过总要掐一把;公共楼道里的废纸箱,她收得比谁都快。但偷东西,还是整箱的,我总觉得不能够。
可没过几天,我在楼道里闻到了一股熟悉的硫磺皂味,就是从李婶家门缝里飘出来的。那味道,太冲了,我用了半辈子,闭着眼睛都能闻出来。
我心里咯噔一下,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晚上吃饭,我跟小林提了一嘴。她把筷子一放,气不打一处来:“你看你看!我说的没错吧!这老太太,真是越老越不象话!”
“行了,”我给她夹了块肉,“一箱肥皂而已,几十块钱的事。她一个孤老太太,可能就是图个方便,用了就用了吧。”
小林瞪着我,半天说不出话,最后长叹一口气:“陈辉啊陈辉,你这脾气,迟早得吃大亏。”
我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我觉得,远亲不如近邻,为这点小事撕破脸,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多尴尬。再说,李婶也挺可怜的,儿子指望不上,一个人守着个空房子。
然而,我的“大度”,换来的不是收敛,而是变本加厉。
接下来,我放在门口的快递,开始频繁地“失踪”。
一卷厨房用纸。
一提挂面。
两瓶我闺女给我们买的洗发水。
甚至有一次,我给我的刨子买的一块进口磨刀石,巴掌大个小盒子,也被拿走了。
那块磨刀石,我找了很久才在网上找到的,三百多块。丢了之后,我心里是真有点火了。那是我吃饭的家伙。
我站在门口,盯着李婶家那扇棕红色的防盗门,门上贴着一个褪了色的“福”字。我站了足足十分钟,脑子里想了很多种说辞。是直接敲门问,还是旁敲侧击?
最后,我还是没敲。
我怕。我怕一问出口,那层窗户纸就捅破了。以后这邻居还怎么做?我怕看到她尴尬、抵赖,甚至撒泼的样子。那场面,光是想想,就让我浑身不自在。
我这辈子,最怕跟人红脸。
小林看我那窝囊样,气得直跺脚。“你就是个木头疙瘩!榆木脑袋!人家都骑到你脖子上拉屎了,你还在这儿讲情面!”
“那能怎么办?”我声音也大了起来,“冲进去跟她打一架?还是报警?为了一块磨刀石?警察来了怎么说?你有证据吗?”
小林被我噎住了,眼圈一红,扭头进了卧室,“砰”地一声摔上了门。
那一晚,我俩谁也没说话。我坐在客厅的旧沙发上,抽了半包烟。烟雾缭绕里,我看着墙上挂着的结婚照,照片上的小林笑得那么甜。我心里一阵发酸。
我一个大男人,连自己的家都护不住,让老婆受这种窝囊气。
我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心里那个疙瘩,像是块没刨顺的木头,毛刺扎得我生疼。
我决定,得想个办法。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但这个办法,不能是硬碰硬。得像我们做木工活,顺着木头的纹理来,用巧劲,不能用蛮力。
第2章 无声的较量
从那天起,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就在我们这条狭窄的楼道里打响了。
我开始留心快递信息。只要手机一提示“您的快递已由门卫/快递柜签收”,我就立刻放下手里的活,第一时间冲出去拿。
有几次,我开门的时候,正好撞见李婶也假装出来倒垃圾,手里拎着个空空如也的垃圾袋,眼神躲躲闪闪。
看到我把快递拿进屋,她脸上那点失望,像水面上的油花,一闪而过,但还是被我捕捉到了。
她会干巴巴地笑一下,搭讪道:“小陈,又买东西啦?”
“是啊,李婶。”我点点头,不多说,转身关门。
关上门,我能听到她“呸”了一声,声音很轻,但我听见了。
小林看我这样,又好气又好笑:“你这是跟她打游击战呢?累不累啊你?”
“总比丢东西强。”我闷声说。
但人不是机器,我总有疏忽的时候。我得去木材市场,得给客户送货,不可能一天到晚守在家里。
有一次,我给闺女做的那个小木马,最后一道清漆上完了,发现漆不够了。我赶紧在同城闪送上买了一小桶,备注让快递员务必放在门口。
等我下午回来,门口又是空的。
我气得血压都上来了。那个木马,是我用一块上好的榉木,花了一个多星期,一刀一刀雕出来的,就等着上完最后一道漆,周末给外孙女送过去。
我冲到对门,抬手就要砸门。
手举在半空,我又停住了。
我听见里面传来电视的声音,是那种老年人喜欢的养生节目,一个字正腔圆的男声在讲着什么“活血化瘀,通经活络”。
我的火气,一下子被这平淡的日常声响给浇灭了。
我能想象出李婶此刻的样子:戴着老花镜,坐在沙发上,一边看着电视,一边手里可能还在择着菜。她拿走我的油漆,可能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习惯性地,看到门口有东西就顺手牵羊。
她甚至可能觉得,这是一种生活的“乐趣”,一种不花钱就能得到的“收获”。
我慢慢地放下手,靠在冰凉的墙上,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
你跟一个讲不通道理的人,怎么去讲道理?她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遵循着自己的一套逻辑。在她的逻辑里,楼道里的东西,就是无主的,谁先看到就是谁的。
小林回来后,看着我那张黑如锅底的脸,什么也没说,默默地拿出手机,开始在网上搜索。
“你看这个,”她把手机递给我,“门口装个摄像头。录下来,看她还怎么抵赖!”
我看着屏幕上那些各式各样的摄像头,心里很矛盾。装个东西天天对着邻居,这跟撕破脸有什么区别?这楼道,以后不就成了战场?
“不行。”我摇摇头,“太难看了。”
“难看?丢东西就不难看了?”小林的声音尖锐起来,“陈辉,我跟你说,你再这么忍下去,她下次就敢直接开我们家门了!”
我知道她是气话,但这话也像根针,扎在我心上。
那段时间,我们俩因为这事,没少吵架。家里的气氛,也变得很沉闷。我干活的时候,也总是走神,好几次差点被电锯伤到手。
我开始尝试跟快递小哥沟通。
给我们这片送快递的,是个叫小王的年轻人,二十出头,皮肤黝黑,总是乐呵呵的。
我特意在他送货的时候,给他递了瓶水,跟他聊了起来。
“小王,跟你商量个事儿。”我搓着手,有点不好意思,“以后我的快递,能不能别放门口?你给我打个电话,我下来拿。”
小王面露难色,擦了把汗说:“陈师傅,不是我不愿意。您看我这一车货,一个小区几百件,要是一个个打电话,我今天天黑都送不完。公司有规定,有效派送率不达标,是要扣钱的。”
他指了指楼道,“再说了,这楼里不都有监控吗?谁拿了,一查不就知道了?”
我苦笑着指了指我们这个单元的楼道顶角,那里只有一个空荡荡的接线盒,摄像头早就不知道被谁弄坏了,物业也一直没来修。
小王挠挠头,一脸同情:“那可真没办法了。陈师傅,要不您尽量寄到快递柜或者驿站?”
我也想啊。可我买的那些木料、工具、油漆,又大又沉,快递柜放不下,驿站离我们这栋楼又远,我这把老骨头,来回搬也折腾不起。
看着小王骑着电动车匆匆离去的背影,我心里那点希望又破灭了。
看来,这条路也走不通。
这场无声的较量,我节节败退。李婶就像个潜伏在暗处的猎人,而我,就是那只时刻提心吊胆,却总也躲不过陷阱的兔子。
我开始失眠。夜里,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全是李婶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她那副理所当然、心安理得的样子,像一把钝刀子,一下一下地割着我的神经。
我不是心疼那点东西,我是心疼那份被践踏的信任和尊重。
都是几十年的老邻居了,你怎么下得去手?
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我太计较了?是不是我太不懂人情世故了?
可转念一想,凭什么?凭什么我要为别人的错误买单?凭什么我要忍气吞声,委屈自己和家人?
那个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那把心爱的鲁班斧,被李婶拿去剁排骨,斧刃上全是豁口。我心疼得在梦里大喊,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醒来的时候,我后背全是冷汗。
我看着窗外泛白的天空,终于下定了决心。
君子有君子的办法,小人有小人的门道。既然好说好商量没用,那就只能用个“非常手段”了。
我不是要报复她,我只是想让她知道,拿了不该拿的东西,是要付出代价的。
第3章 小王的无奈
在我下定决心之前,还有一件事,彻底打消了我对李婶最后那点幻想。
那天,我老婆小林过生日。我琢磨着给她个惊喜,提前半个月,在网上给她订了一件羊绒衫。颜色是她最喜欢的藕荷色,款式也是她念叨了很久的。
那件衣服不便宜,花了我小两千,是我攒了几个月的私房钱。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我特意选了顺丰,还给快递员打了电话,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亲手交给我。
结果,人算不如天算。
那天下午,我正好在外面给一个老客户修一套红木家具,手机调了静音。等我忙完,才看到快递员打了七八个未接来电。
我赶紧回过去,快递员在那头都快急哭了。
“大哥,我给您打了半天电话您也不接。您家也没人,我这儿还有别的急件要送。我看您对门那个大妈出来了,她说跟您是亲戚,我就让她帮忙签收了。”
我脑子“嗡”的一声,差点没站稳。
“哪个大妈?”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
“就那个,个子不高,头发花白,有点胖的那个。”
完了。
我连工具都没收拾,骑着我的轮就往家赶。一路闯了好几个红灯,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件羊绒衫,绝对不能有事。
等我满头大汗地跑到家门口,李婶家门关着,静悄悄的。
我敲了半天门,没人应。
我心急如焚,又给李婶打电话,她的老年机彩铃响了半天,最后还是没人接。
我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在楼道里转圈。小林快下班了,要是让她知道,我给她准备的生日礼物被李婶拿走了,非得气炸了不可。
就在我快绝望的时候,李婶拎着个菜篮子,慢悠悠地从电梯里出来了。
看到我,她愣了一下,随即脸上堆起笑:“小陈,回来啦?”
“李婶!”我一个箭步冲上去,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稳一点,“下午是不是有个快递,你帮我签收了?”
李婶眼神一晃,立刻摇头:“快递?没有啊。我下午出去打牌了,刚回来。谁跟你说我签收了?”
她演得太像了。那份无辜和茫然,如果不是我知道前因后果,我绝对会相信。
我的血一下子冲到了头顶。
“李婶,快递员亲口跟我说的,就是你拿的!一个挺大的方盒子,你是不是拿错了?”我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
“哎哟,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李婶的脸立刻沉了下来,声音也拔高了八度,“我说没有就没有!你还不信我一个老太婆的话?你是不是看我好欺负?我告诉你陈辉,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你这是污蔑!”
她一边说,一边拍着大腿,嗓门大得整层楼都听见了。
有邻居开了门,探出头来看热闹。
我看着她那副撒泼的样子,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干了。我明白了,跟她这种人,是没办法讲理的。她已经把“不要脸”当成了铠甲。
我颓然地退后一步,眼睁睁看着她拿出钥匙,打开门,然后“砰”的一声在我面前关上。
那天晚上,小林的生日,我是在外面饭店过的。我没敢告诉她羊绒衫的事,只说最近手头紧,礼物后补。
她虽然有点失落,但还是笑着说没关系。
看着她强颜欢笑的样子,我心里比刀割还难受。
第二天,送那个快递的顺丰小哥,也就是小王,特意上门来道歉。他是个刚工作的大学生,脸皮薄,一个劲儿地跟我说对不起。
“陈师傅,都怪我,我太大意了。公司要罚我款,还要我照价赔偿。您看……”他搓着手,一脸为难。
我看着他那张年轻又焦虑的脸,心里叹了口气。这事儿,根子不在他。他也是按规矩办事,谁能想到一个看着慈眉善目的老太太,能干出这种事呢?
“赔偿就不用了,”我摆摆手,“这钱我不能让你出。但是,小王,你得帮我个忙。”
“您说!只要我能做到的!”小王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你帮我去跟那个大妈交涉一下。你是当事人,你去跟她说,如果她不把东西交出来,公司就要报警处理了。你看她什么反应。”
我想,让她赔钱,她肯定不干。但如果牵涉到警察,牵涉到她那个在北京当“大官”的儿子,她可能会有所顾忌。
小王答应了。
过了大概半小时,他垂头丧气地从李婶家出来了。
“陈师傅,不行啊。”他一脸的无奈,“那大妈,根本不承认。还把我骂了一顿,说我血口喷人,再敢去烦她,她就投诉我。”
我预料到了这个结果,但心里还是凉了半截。
“她还说,”小王顿了顿,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愤怒和不解的表情,“她说不就一件破衣服吗,有什么了不起的。她说我们这些送快递的,跟你们这些干木工活的,都是社会底层,没资格跟她嚷嚷。她儿子可是……”
小王没说下去,但我全明白了。
原来,在她眼里,我们连跟她平等对话的资格都没有。
那一刻,我心里的最后一点犹豫,也烟消云散了。
这件事,已经不仅仅是偷东西那么简单了。它关乎我的尊严,一个普通劳动者的尊严。
我拍了拍小王的肩膀,对他说:“小王,这事你别管了。衣服的钱,我来想办法。你以后,正常送你的快递就行。”
小王走了。
我回到屋里,关上门,坐在我的工作台前。工作台上,放着我用了二十多年的各种工具,刨子、凿子、墨斗……它们冰凉的铁器质感,透过手心,传到我的心里。
这些工具,是我安身立命的根本。我靠着这门手艺,养活了老婆孩子,供出了一个大学生女儿。我从不觉得我的工作比谁低一等。
“匠人”,这个词,在我心里,是神圣的。
可现在,这份神圣,被人踩在了脚下,还吐了口唾沫。
我拿起一块花梨木的边角料,打开手边的台灯,开始一刀一刀地雕刻。
我要雕一个东西。
雕一个能了结这一切的东西。
我的心,在那一刻,变得像手里的木头一样,坚硬,冰冷。
第4章 那个“货到付款”的包裹
主意,是在那天晚上,看着电视购物节目时冒出来的。
电视里,一个主持人正唾沫横飞地推销一款号称“包治百病”的按摩仪,价格标得老高,三千九百九十九,还支持“货到付款,无效退款”。
“货到付款”……
这四个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脑中的混沌。
我猛地从沙发上坐了起来。
小林被我吓了一跳,“你干嘛?一惊一乍的。”
我没理她,脑子里飞快地盘算着。
如果,我网购一个贵重物品,选择货到付款,收件地址写我家。李婶习惯性地拿走了,快递员找不到人,找不到货,最后会怎么办?
他一定会找那个“签收”的人。
而这个“签收”的人,除了李婶,还能有谁?
到时候,人证(快递员)物证(被拿走的包裹)俱在,她赖也赖不掉。要么给钱,要么交东西。如果她耍赖,快递公司为了自己的损失,也绝对会报警。
这个计划,像一个精密的榫卯结构,在我脑中慢慢成形。环环相扣,天衣无缝。
我越想越兴奋,甚至有点佩服自己的“急中生智”。
但很快,一股凉意又从心底升起。
这样做,是不是太狠了?
那可不是几十块钱的肥皂,我打算买的东西,至少要几千块。这笔钱,对一个退休老人来说,不是小数目。万一她拿不出钱,事情闹大了,她儿子知道了,会不会影响人家的前途?
我把这个想法跟小林一说,她眼睛都亮了。
“这个办法好!”她一拍大腿,“就得这么治她!让她知道,占小便宜,早晚要吃大亏!”
“可是……万一……”我还是有些犹豫。
“没有万一!”小林打断我,“陈辉,你忘了那件羊绒衫了?你忘了她是怎么骂小王的?她是怎么看不起我们这种人的?对这种人,你跟她讲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
老婆的话,像一把火,把我心里那点不忍烧得一干二净。
是啊,我凭什么要替她考虑?她什么时候替我们考虑过?
“干!”我咬了咬牙。
接下来的几天,我开始在网上物色合适的“道具”。
东西不能太离谱,得是李婶感兴趣,会毫不犹豫拿走的东西。价格要高,高到足以让她肉疼,但又不至于把人逼上绝路。
我最后选定了一套高端的保健品礼盒,里面有什么海参、燕窝之类的。包装得非常精美,看起来就价值不菲。标价,两千八百八十八。
这个价格,正好。
下单的时候,我特意备注:货到付款,必须本人签收。
但我知道,这个备注,在快递员KPI的压力下,多半会形同虚设。他们习惯了把东西放在门口,拍张照片了事。
而我,赌的就是这个“习惯”。
我还特意选了小王负责的那家快递公司。我给他打了个电话,旁敲侧击地问了他最近的排班,确保送货那天,是他来。
我不想连累别的无辜的快递员。这事,因小王而起,也该由他来做个了结。虽然他只是这个计划里,一个不知情的“工具人”。
做完这一切,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一半是复仇的快感,一半是深深的焦虑。
我感觉自己不像个木匠了,倒像个躲在暗处,精心布置陷阱的猎人。而我的猎物,是一个孤寡的老人。
这让我感到一丝不耻。
那几天,我干活总是心不在焉,好几次差点切到手。晚上睡觉,也总是做梦,梦见李婶指着我的鼻子骂,说我为老不尊,设圈套害她。
小林看出了我的不安,安慰我说:“你别想那么多。我们不是害她,是教育她。有些人,道理讲不通,就得让她疼一次,她才能记住。”
我点点头,心里却还是一团乱麻。
这世上的事,哪有那么多黑白分明呢?我这么做,真的是“正义”的吗?还是仅仅是出于被冒犯后的愤怒和报复?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包裹预计送达的那天,我一整天都坐立不安。
我特意找了个借口,说要去郊区一个庙里看个修复的活儿,一大早就出了门。
我不想待在家里,我怕听到敲门声,怕看到李婶像往常一样,探头探脑地从猫眼里窥探,然后鬼鬼祟祟地打开门,拿走那个不属于她的东西。
我怕那个场景,会让我心里最后那点良知,彻底崩溃。
我把手机调成静音,揣在兜里,骑着我的轮,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晃。
木材市场我不想去,客户那里我也没心情。我就像个游魂,在城市的车水马龙里穿梭。
阳光很好,照在身上,却暖不到心里。
我心里反复演练着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一切。
小王送货,敲门,没人。打电话,我“不接”。他把包裹放在门口,拍照,走人。
然后,对面的门开了……
那个画面,在我脑子里,像电影一样,一遍遍地放。
我不知道自己晃了多久,直到肚子饿得咕咕叫,才发现已经下午了。
我找了个路边摊,要了一碗面。
吃着面,我掏出手机。屏幕上,干干净净,一个未接来电,一条短信都没有。
我心里一沉。
难道,计划失败了?是小王今天没上班?还是他真的按规矩,没把包裹放门口,又带回去了?
各种可能性在我脑中闪过,我连面都吃不下去了。
我决定回家。不管怎么样,都得回去看看。
是死是活,总得有个结果。
第5章 等待的七天
回到家门口,楼道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我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往下沉了一半,又被什么东西给吊住了,不上不下,难受得紧。
我掏出钥匙,手有点抖。
打开门,屋里很安静。小林还没下班。
我换了鞋,第一件事就是冲到阳台,往下看。小王那辆标志性的快递三轮车,不在楼下。
我拿出手机,终于鼓起勇气,点开了物流信息。
最新的一条更新在下午两点:【您的快件正在派送中,请保持电话畅通。派送员:王XX,电话:138XXXXXXXX】
没有“已签收”,也没有“派送异常”。
这说明,包裹还在小王车上。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屁股瘫坐在沙发上。后背,已经湿透了。
原来,煎熬才刚刚开始。
晚上小林回来,看我魂不守舍的样子,问我:“怎么样了?”
我摇摇头:“没动静。”
“没动静是好事还是坏事?”
“我不知道。”
那一晚,我们俩都没怎么说话。电视开着,谁也没看进去。
第二天,我没出门,就在家里干活。我把耳朵竖得像个兔子,楼道里一有风吹草动,我就心头一紧。
李婶出门买菜的声音,邻居家小孩放学回家的吵闹声,甚至是楼上拖动椅子的声音,都让我神经紧张。
可一整天,什么都没发生。
物流信息,也一直停留在“派送中”。
我忍不住给小王打了个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那头乱糟糟的,全是电流声和风声。
“喂?哪位?”小王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
“小王,是我,陈师傅。”
“哦,陈师傅啊,什么事?”
“没……没什么事,就是问问,我昨天是不是有个包裹?”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随意。
“哦,对对对,有个货到付款的,两千八百八。我昨天给您打电话,您没接,家里也没人。这贵重物品,我不敢放门口,就先给您带回网点了。您看您什么时候方便,我再给您送过去?”
我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最担心的情况,发生了。小王这次,居然如此负责。
“哦……哦,这样啊。”我脑子飞快地转着,“我这几天可能都不在家,要去外地一趟。要不……你过几天再送吧。”
“行,那我先给您备注一下。”小王说完,就匆匆挂了电话。
我握着手机,愣在原地。
怎么办?计划的第一步,就失败了。
小林看我脸色不对,也慌了:“怎么了?”
我把情况一说,她也傻眼了。
“这……这可怎么办?要不,咱们把订单取消了?”
“不行!”我立刻否定,“取消了,我们这几天不就白折腾了?而且,这口气,我咽不下!”
那件羊绒衫,那句“社会底层”,像一根刺,深深地扎在我心里。如果就这么算了,我以后每天开门看到李婶,都会想起这份屈辱。
我不能就这么算了。
“不就是等吗?我跟她耗上了!”我咬着牙说。
我决定,给小王和李婶,都创造一个“机会”。
我跟小林说:“从明天开始,咱们俩都正常上下班。快递来了,电话一概不接。我就不信,小王能天天把那包裹带回去。”
快递员的工作压力我懂,一个包裹,派送超过三天,系统就会判定为“异常件”,影响他们的绩效。小王第一次负责,不敢乱放。第二次,第三次呢?当他每天都要面对这一个占地方、又送不出去的“老大难”时,他会怎么办?
我赌的,是人性中的那一点“图方便”和“不耐烦”。
接下来的几天,我过得如同炼狱。
我每天假装出门,其实就在附近的小公园里待着。眼睛时不时地瞟向我们那栋楼的单元门口,心里像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
我看到小王的快递车来了又走,走了又来。
我每天都会刷新无数次物流信息,但它就像死了一样,纹丝不动。
我给小王打了两次电话,假装询问包裹情况。
第一次,他的语气还很耐心。
第二次,他明显有些不耐烦了:“陈师傅,您到底什么时候在家啊?这件我天天拉着,占地方不说,网点主管都问我好几次了。”
“快了快了,就这两天。”我含糊地应着。
我知道,火候差不多了。
这七天,我对李婶的观察,也从未停止。
她好像什么都不知道,每天还是照常买菜、遛弯、去楼下棋牌室打牌。在楼道里碰到我,还是会皮笑肉不笑地打个招呼。
她越是这样,我心里越是发冷。
我甚至开始怀疑,她是不是已经知道了我的计划,在跟我演戏?
这种猜疑,像毒蛇一样,啃噬着我的内心。
我开始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吃饭也没胃口,人迅速地瘦了一圈。
小林看我这样,心疼得不行,劝我:“要不就算了吧。为了置这口气,把自己折磨成这样,不值得。”
我摇摇头,眼睛里布满血丝:“不行。开弓没有回头箭。这件事,必须有个结果。”
我不仅是在跟李婶斗,也是在跟我自己斗。
如果这次我退缩了,那我这辈子,都挺不直腰杆了。
第七天。
我像往常一样,在公园里坐着。那天天气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
下午三点左右,我看到小王那辆熟悉的三轮车,又一次停在了我们楼下。
他从车上搬下那个我无比熟悉的,印着保健品广告的硕大纸箱,踉踉跄跄地走进了单元门。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成败,在此一举。
我死死地盯着单元门口,一分钟,两分钟,十分钟……
小王出来了,但他是空着手出来的。
他没有把那个箱子带出来!
我“腾”地一下从长椅上站了起来,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
他把包裹放下了!他终于放下了!
我强忍着立刻冲回家的冲动,逼自己继续在公园里待着。
我得给李婶“作案”的时间。
又过了半个小时,我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才慢慢往家走。
那几百米的路,我走得像一个世纪那么长。
等我终于站在家门口时,我看到了我预想中的那一幕。
门口,空空如也。
而对门李婶家,防盗门紧闭。
我拿出手机,点开物流信息。
最新状态,终于更新了——
【您的快件已由“门口”签收,感谢您使用XX快递。】
下面,还附了一张照片。照片里,那个硕大的纸箱,端端正正地摆在我家门口的脚垫上。
证据确凿。
我靠在墙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七天的煎熬,终于结束了。
接下来,就该轮到别人煎熬了。
第6章 图穷匕见
我没有立刻给小王打电话。
我在等。
等他发现,那个货到付款的包裹,钱没收到,货也没了。
根据快递公司的流程,一个货到付款的件,如果当天没有妥投或者收到钱,系统在晚上结算时就会报警。小王,躲不掉的。
那天晚上,我出奇地睡得很好。心里那块大石头,虽然还没完全落地,但至少已经被人搬动了。
第二天,我照常在家干活。刨子在木料上滑过,发出“沙沙”的声响,这声音让我心安。
下午,我的手机响了。
是小王。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惊慌和颤抖。
“陈……陈师傅,您昨天那个包裹,收到了吗?”
“没有啊。”我故作惊讶,“我昨天回来,门口什么都没有。不是跟你说了,让你别放门口吗?”
“我……我……”电话那头,小王急得快哭了,“我昨天看您一直不接电话,寻思着别再让您等了,就……就先给您放门口了。想着都是老邻居,应该没事……”
“小王啊,”我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一丝“责备”,“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呢?那是货到付款的件啊,两千多块呢!丢了怎么办?”
“我……我以为您会在线支付的……”小王的声音已经带了哭腔,“陈师傅,那现在怎么办啊?这钱,公司肯定要我赔的。我一个月才挣几个钱啊……”
“你先别急。”我安抚他,“你再好好想想,你放下之后,有没有看到什么人?”
“我……我想想……我放下包裹的时候,好像……好像听到您对门有开门的声音,但我急着走,也没细看……”
“行,我知道了。”我挂了电话。
鱼儿,上钩了。
接下来,就是收网。
又过了一天,小王又给我打了电话,说他找了他们主管,也去物业查了监控,但我们这栋楼的监控,坏了好几个月了。
“陈师傅,我昨天去敲了您对门那个大妈的门,她根本不开。我真是没办法了。我们主管说,再找不到,就只能报警了。”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
“那就报警吧。”我说,“这是唯一的办法了。你放心,警察来了,我会帮你作证的。”
“谢谢您,陈师傅!”
于是,就出现了开头的那一幕。
民警是个很年轻的小伙子,姓张。他先是敲了敲我家的门,跟我了解了一下情况。
我把之前丢东西的事,包括那件羊绒衫,都一五一十地跟他说了。当然,我隐去了自己设局的这部分,只说我怀疑是对门李婶拿了。
小张警官点点头,然后转身,开始敲李婶家的门。
“咚咚咚!”
“里面有人吗?我们是派出所的,了解点情况。”
里面静悄悄的。
小张警官又加重了力道,敲了几下。
过了好一会儿,门才开了一道缝,李婶的脸露了出来。
当她看到门口站着警察时,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她的目光越过警察,看到了我和小王,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但立刻又被一种蛮横所取代。
“干什么?你们想干什么?私闯民宅啊!”她堵着门,不让开。
“阿姨,您别紧张。”小张警官的态度很温和,“我们就是来问几个问题。前天下午,您是不是帮您邻居代收了一个快递?”
“没有!我什么都不知道!”李婶立刻否认,声音尖利。
“可是快递员说,他把包裹放在门口后,听到您家有开门的声音。”
“他那是幻听!我那天根本就没出门!”李婶梗着脖子喊。
小王在一旁急了:“我没撒谎!我真的听到了!而且我走的时候,还从楼下看到您家阳台的窗帘动了一下!”
“你血口喷人!”
看着她死不承认的样子,我心里一阵冷笑。
小张警官显然见多了这种场面,他没跟李婶争辩,只是平静地说:“阿姨,这个包裹是货到付款,金额是2888元。现在包裹不见了,钱也没付。如果找不到,快递员就要自己承担这笔损失。这已经涉嫌盗窃了,数额还不小。我们现在只是来了解情况,如果您能配合,把东西交出来,或者把钱付了,事情还有商量的余地。如果非要我们走法律程序,那性质可就不一样了。”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到时候,我们可就要通知您的子女了。”
“子女”这两个字,像一把锤子,重重地敲在了李婶的软肋上。
她的脸色,由白转青,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
我知道,她那个在北京当“精英”的儿子,是她全部的骄傲和指望。她最怕的,就是在儿子面前丢脸。
楼道里,死一般的寂静。
僵持了大概一两分钟,李婶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拍着大腿撒泼:“哎哟,没法活了啊!欺负我一个孤老婆子啊!警察和小年轻,合起伙来冤枉我啊!”
她一边哭,一边用恶毒的眼神剜我,仿佛我是她的杀父仇人。
周围的邻居都打开了门,指指点点。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表演。到了这一步,我已经没什么感觉了。
就在场面一片混乱的时候,李婶的手机响了。她手忙脚乱地掏出来,看到来电显示,像是看到了救星。
“喂!儿子!你快回来!有人欺负!他们要冤枉我坐牢啊!”她对着电话嚎啕大哭。
电话那头,似乎说了些什么。李婶哭得更凶了。
小张警官皱了皱眉,对她说:“阿姨,您先起来。有什么事,我们进去说。”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西装,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提着公文包,满头大汗地从电梯里冲了出来。
“妈!怎么回事!”
是李婶的儿子,李伟。
他看到门口的警察,脸色一变,赶紧上前,又是递烟又是说好话。
“警察同志,误会,都是误会。我妈年纪大了,有点糊涂。到底怎么回事啊?”
小张警官把事情的经过,简单扼要地说了一遍。
李伟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难看到了极点。他回头看了一眼坐在地上哭闹的母亲,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和羞愤。
他深吸一口气,转向我,然后,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陈师傅,对不住。是我没教育好我妈。”
第7章 一碗面,两代人
李伟的那个躬,让我有些措手不及。
我原本以为,他会像他母亲一样,护短,甚至反咬一口。毕竟,他是“精英”,在他眼里,我可能只是个不值一提的木匠。
但他没有。
他直起身,表情很复杂,有歉意,有尴尬,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疲惫。
“陈师傅,还有这位……小哥,”他转向小王,“这事,是我们不对。包裹的钱,我来付。另外,之前拿了您家的东西,我一并赔偿。您看,行吗?”
他的态度很诚恳,没有半点虚伪。
我看着他,心里那股一直憋着的火,不知不觉就消散了大半。
我摆摆手,说:“钱的事,好说。我就是想讨个公道。”
李伟苦笑了一下,回头对他妈说:“妈,你起来。把东西拿出来,给人家。”
李婶坐在地上,还在抽抽噎噎,不肯动。
“拿什么拿?我没拿!”
“妈!”李伟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你还要丢人到什么时候!非要警察进去搜吗!”
李婶被儿子吼得一哆嗦,不敢再哭了。她怨毒地瞪了我一眼,然后慢吞吞地从地上爬起来,转身进了屋。
不一会儿,她抱着那个硕大的保健品纸箱出来了,箱子还没开封。她把箱子“砰”地一声扔在地上,扭头又进了屋,把门摔得震天响。
真相大白。
围观的邻居们,发出一阵小声的议论。
小张警官对李伟进行了口头教育,让他好好跟老人沟通。因为东西找回来了,没造成实际损失,也构不成刑事案件,最后定性为邻里纠纷,做了个笔录,就收队了。
小王拿回了包裹,千恩万谢地走了。
楼道里,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只剩下我和李伟,站在一地鸡毛的中间,相对无言。
“陈师傅,”李伟掏出钱包,要给我钱,“之前那件羊绒衫,还有别的东西,我……”
“算了。”我打断他,“事情过去了,就算了。钱我不要。”
我不是圣人,但我看到李伟那张疲惫不堪的脸,看到他眼里的血丝,我突然觉得,再要这个钱,没什么意思。
他比他母亲,更像个受害者。
“你……跟,好好聊聊吧。”我留下这句话,转身回了自己家。
关上门,小林立刻迎了上来。
“怎么样怎么样?解气不?”她一脸兴奋。
我摇摇头,在沙发上坐下,感觉浑身都散了架。
“不解气。”我说,“心里堵得慌。”
这场胜利,没有给我带来任何快感。相反,我看到李婶最后的歇斯底里,看到李伟的屈辱和无奈,我只觉得悲哀。
为了这么点事,闹成这样,值得吗?
我不知道。
那天晚上,快十点了,我家的门铃响了。
是李伟。
他手里提着一袋水果,站在门口,神情很憔悴。
“陈师傅,能……跟您聊聊吗?”
我让他进了屋。小林给他倒了杯水,就借口回卧室了,把空间留给我们。
李伟坐在沙发上,双手插在头发里,沉默了很久。
“我妈她……其实不缺钱。”他开口了,声音沙哑,“我每个月都给她打生活费,她自己的退休金也足够花。她就是……就是心里空。”
他告诉我,自从他爸去世后,李婶一个人就变得越来越古怪。他想接她去北京,她不去,说住不惯。他想给她请个保姆,她又嫌人家碍事。
“我一年到头都在外面出差,忙得脚不沾地。有时候一个月都想不起来给她打个电话。每次打电话,也就是问问‘身体好不好’‘钱够不够花’,说不上三分钟就挂了。”
“她拿你们家的东西,我知道,不是一次两次了。我每次回来,都能看到一些不属于我家的东西。我说她,她就跟我吵,说那是邻居送的,说我看不起她。”
李伟的眼圈红了。
“今天警察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正在跟一个很重要的客户开会。我当时……真的,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陈师傅,我今天跟她大吵了一架。我问她到底为什么这么做。她最后才说,她说,她就是想让你们家有点动静,有点反应。她说,她拿了东西,你们就会讨论她,就会注意到她。她说,她就是想让别人知道,这栋楼里,还有她这么个人……”
听到这里,我心里猛地一震。
我一直以为,她是贪小便宜,是人品有问题。我从没想过,这背后,竟然是如此深不见底的孤独。
她就像一个在黑暗里待久了的孩子,用一种最笨拙、最错误的方式,去博取别人的关注。
“她还说,”李伟的声音更低了,“她说,每次看到你给你闺女,给你外孙女做那些小木马,小板凳,她就羡慕。她说,她也想让我陪陪她,哪怕是回来跟她吵一架也好……”
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起身,走进厨房,从冰箱里拿出昨天包的饺子,下了一碗。我还卧了两个荷包蛋,滴了几滴香油。
我把面端到李伟面前。
“吃吧。忙了一天,还没吃饭吧。”
李伟抬起头,看着我,看着那碗热气腾腾的面,一个四十多岁的大男人,眼泪“刷”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他没有哭出声,就是那么默默地流着泪,拿起筷子,大口大口地吃着面。
那一刻,我们之间,没有邻居,没有木匠,也没有精英。
只有一个疲惫的儿子,和一个同样为人父,能够理解他的,上了年纪的男人。
第8章 木头与人心
那件事之后,我们和李婶家的关系,进入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她在楼道里遇见我们,不再像以前那样假惺惺地打招呼,而是会低下头,匆匆走过。眼神里,有躲闪,有愧疚,但那份蛮横和理所当然,不见了。
我知道,她心里的那堵墙,被她儿子,被那天的警察,也或许被我那个“货到付款”的包裹,给撞开了一道缝。
李伟没有立刻回北京。
他请了一个星期的假,每天陪着李婶。我好几次看到,他搀着李婶在楼下花园里散步,母子俩说着话。虽然李婶大部分时间还是板着脸,但她没有甩开儿子的手。
一个周末的下午,李伟又敲开了我家的门。
这次,他手里提着的是我那件失踪的羊绒衫,已经洗干净了,叠得整整齐齐。
“陈师傅,找到了。在我妈衣柜底下翻出来的,吊牌都还没拆。”他把衣服递给我,脸上满是歉意。
我接过来,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还有这个,”他又递过来一个方方正正的木盒子,“这是我妈让我给您的。”
我打开一看,是那块我丢了的进口磨刀石。
“她说,她不知道这是什么,看是个石头,就拿去……拿去磨菜刀了。”李伟的声音里透着无奈。
我拿起那块磨刀石,看到上面已经有了几道浅浅的划痕。我没生气,反而有点想笑。
一块三百多的专业磨刀石,在她手里,跟楼下捡的砖头,没什么两样。
人啊,有时候的“恶”,其实源于无知。
“陈师傅,”李伟搓着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下周就回北京了。我妈这儿……以后还请您多担待。有什么事,您随时给我打电话。”
他把他的手机号,郑重地存在了我的手机里。
我点点头:“放心吧。几十年的邻居了。”
李伟走后,小林拿着那件失而复得的羊绒衫,在身上比了又比,脸上的笑容,比阳光还灿烂。
“你说,这事儿闹的。”她感慨道,“不过,也算是好事。至少,以后不用再提心吊胆地防贼了。”
我没说话,走到我的工作台前,拿起一块刚开好的料。
那是一块白蜡木,纹理清晰,质地坚韧。
我用手抚摸着木头表面,感受着它独特的生命轨迹。有的地方光滑,有的地方粗糙,还有几个小小的木节,像人脸上的疤。
我们做木工的,最懂木头的脾气。一块木头,拿到手里,不能上来就用猛力。得先看它的纹理,顺着它的性子来。遇到木节,不能硬砍,得用巧劲,慢慢地把它处理掉,甚至,可以把它变成一种独特的装饰。
人心,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李婶就像一块长满了木节的老木头,又硬又犟。我之前想的那些办法,都是想把那些木节硬生生地给挖掉,结果只会让木头开裂,两败俱伤。
而最后那个“货到付款”的法子,就像一把锋利的楔子,虽然过程惊险,但总算把问题给楔开了。可真正让这块老木头变得平顺的,不是我的手段,而是她儿子李伟的那份亲情,那份迟来的陪伴。
从那以后,我们家的快递,再也没丢过。
有时候,我买的东西多了,拿不了,李婶在门口看见了,还会主动上前,默默地帮我搭把手。
我们之间,话不多,但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彼此都懂了。
楼道里,那股油烟味和花露水混合的味道,依旧。但不知道为什么,我闻着,不再觉得烦闷,反而有了一种踏实的,属于“家”的味道。
去年冬天,我给外孙女做的小木马,终于上完了最后一道漆。我把它放在门口通风,忘了拿进来。
第二天早上开门,发现木马还在原地,身上却被细心地盖上了一层塑料布,挡住了夜里的露水。
我知道,那是谁做的。
我笑了笑,把木马搬进屋,心里那最后一点疙瘩,也像是被砂纸打磨过一样,变得光滑平整。
人活一辈子,邻里街坊的,哪有那么多深仇大恨。不过是柴米油盐,鸡毛蒜皮。退一步,让一步,或许,看到的就是另一番天地。
你说,是这个理儿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