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题图|视觉中国
10月27日,不少外卖骑手刷到了好消息——美团宣布,骑手养老保险补贴正式覆盖全国,比原计划提前了两个月。
这是行业首个面向全部骑手开放的社保补贴方案,总覆盖预计将超过数百万人。
这份“提前俩月的惊喜”,并非一蹴而就。
自2008年中国第一笔线上外卖诞生,骑手群体迅速壮大,如今迈过千万人规模。
但面对包括骑手在内的2.4亿灵活就业群体,如何为其兜底保障体系,是世界性难题。美国最大的外卖平台DoorDash,迄今仍将外卖员定位为“个体经营者”或“自雇者”,保障无从谈起。

题之“难”,在于“新”。
传统的社会保障,依托劳动关系的认定——职工VS非职工,只有前者被纳入社会保障体系,这也就是“劳动二分法”。
但新兴的零工经济,却创造出了第三种全新的不完全劳动关系。在大众认知里,或许效仿全职模式,给骑手全额缴纳五险是最优解。
大部分骑手可不这么想。于他们而言,获得更高收入通常是第一刚需,妻子、孩子、房子、车子都等着供养,社会保障则是第二刚需。不少骑手私下算过账,“交社保是不是意味着我们到手的钱更少了?每个月要交多少啊?”
而对于平台来说,给骑手交社保不难,难的是给多少人交、交多久,怎么在“低费率、保障全、大规模”的不可能三角中,达到微妙的平衡,尽可能让多方满意。
一个简单的假设:如果只有100亿资金,到底是兜底占比一成的全职骑手,还是普惠九成兼职骑手?毕竟,不患寡而患不均,骑手原本就不应该被划分三六九等。
如何在骑手收入、长期保障、平台发展之间,寻找最优解,考验着政策方、用工平台等多方平衡智慧。
2021年,人社部等八部门共同颁发文件,一锤定音,引入了“劳动三分法”的概念。这也就是著名的“56号文”,提出了“不完全劳动关系”的政策空间,明确将骑手、网约车司机等灵活就业群体单独归为一类保障对象。
主管部门的政策导向清晰明了——面对灵活就业群体,不应照搬“全职”保障模式,应该用灵活的方式,将尽可能多的劳动者纳入保障。
政府指挥棒落下,平台跟进。历时五年,随着美团在几天前率先将社保补贴推广至全国,一张覆盖数百万骑手的保障网络,逐渐搭就。
骑手的社保,怎么就成了世界难题?
开始这个问题前,我们或许可以尝试代入多方视角,从头审视给骑手办社保这件“小事”的复杂性。
先看看骑手的现状:
规模千万人,参保率(城镇职工保障)在25%左右; 流动性为灵活就业群体中最强,有近一半的骑手全年接单不足30天; 有近四成骑手仅愿将月收入的5%以下用于社保,心理承受线是500元; 不同年龄、不同年限的参保意愿差别巨大,超过三成年轻骑手不想交,但近四成中年骑手又想交。
现行的保障制度只有三种:
城乡居民保障,包括新农合、新农保在内,各级财政补贴力度大,覆盖率高,但保障上限较低。大部分骑手在家乡,参与的也正是这类型的保险。 城镇职工保障,即大家熟知的“五险一金”,保障高、成本高。即便个人和单位双边分担,每月劳动者支出也超千元,难以控制在心理线内。 灵活就业保障,以此身份参加城镇职工的养老、医疗保障,费用均由个人承担。但对大部分骑手而言,参保的基数下限,或许已是收入上限。

云南省2024年缴费档次
有了这两个基础,我们再模拟一个情景:
若拿出外卖行业1/3的利润,也就是100亿元,给这样一个规模庞大且高流动的群体办社保,并且还要让各方都满意,要如何落实?
是搞“高成本、高保障”,拿大部分成本来覆盖少数人?还是搞“低门槛、广覆盖”,牺牲一些险种,但能够为大部分人办最基础的一两项保障?
这并不是一个类似“电车难题”的道德悖论。
事实上,不论是哪一方,都会面临相同的不可能三角:“低成本、保障全、大规模”。
政策可以引导、财政也可以补贴,但用工平台、灵活就业群体也要投入;同时,还要考虑保障机制长期可持续性。这是一个多方博弈“取中”的结果。
毕竟,任何一项规则的提出、制定、实施,就是相互博弈的结果,协调各种利益和矛盾,寻找“最大公约数”。
基于朴素正义,我们当然希望这个“低成本、保障全、大规模”的不可能三角能成为现实:劳动者承担较少成本,就可以获得全面深度保障,并且能够覆盖最大范围,机制也能够长期存在。
但现实并非如此简单。不管是政策制定方还是用工平台,都要考虑成本。这其中包括直接的经济成本,以及执行成本。所以这些年来,用工平台也首当其冲,承担了比较大的舆论压力。
给千万规模的零工群体办保障,能稳定落地并且长期持续,才是好办法。政策的方向也是如此:健全社会保障体系,要坚持实事求是,既尽力而为又量力而行;不脱离实际,不超越阶段。
“老办法”遇到“新业态”
传统的社保体系,与灵活就业形态之间,存在着巨大鸿沟,并非简单迁移就可填平。
作为最大的外卖平台,美团是个很好的观察窗口。
据美团研究院披露的数据,截至2024年9月,美团有接单收入的骑手高达745万,而全行业的外卖骑手数量早就超过千万。
骑手类型也很多元,全年接单260天以上的全职骑手仅占11%,约81.95万人;约48%的骑手全年接单不足30天。
有学者研究认为,外卖骑手的流动性,是灵活就业群体之最。大部分骑手习惯在不同平台之间流动,甚至同时尝试两三种兼职,如“白天送外卖,晚上跑滴滴”,到底该由哪个平台为骑手提供保障,也没有标准答案。
不同骑手对于社保的价值认知,也大相径庭。
据界面新闻的调查,认为社保非常重要的骑手,占比六成左右,还有近四成骑手认为社保不重要,甚至完全不需要。不少骑手比较看重眼前收入,期望尽快攒钱,回老家买房结婚,而交社保或多或少会影响到手工资,因此意愿不强。
更纠结的现实考量在于,大部分骑手背井离乡,社保到底缴在工作地,还是户籍地?
据美团调研显示,40%的骑手曾跨省就业、70%的骑手跨城就业,外来务工人员占比达81.6%。不止美团,纵观全行业,据界面调查,外地户口骑手占比达75%,工作区域的流动性极高。
潜在的社保负担,也让不少骑手心生惧意。北大国发院调研显示,仅有10%的骑手接受现行的社保缴费比例。
界面新闻的调查结果与之吻合:若全额缴纳五险一金,骑手个人实际收入必然降低,53%的骑手认为这种影响“非常大”或“比较大”。还有三分之二的骑手明确表示,希望社保费用控制在500元以内,一旦超出这个数额,参保意愿会明显下降。
换句话说,如果参照全职模式,给骑手提供五险保障体系,大部分骑手既不认可也不接受。
这千头万绪的难题,欧美国家迄今也没找到完美答案。
美国最高法院裁定Uber网约车司机为独立合同工,而非雇员,不满的司机们多次集体抗议,也未能改变窘境。美国最大的外卖平台DoorDash,目前与骑手之间仍然不是雇佣关系,保障体系同样无从谈起。在德国,灵活就业者社保门槛极高,不仅要求稳定收入,还需全额自费参保。
正是在通盘考虑到骑手保障体系的复杂性、多样性,2021年,人社部等八部门共同颁布的《关于维护新就业形态劳动者劳动保障权益的指导意见》,既务实又务远,明确了针对灵活就业群体,采取“多层次、多样化”的保障体系建设。
小步快跑,先试先行
我们要承认这些复杂的结构性难题,但也必须要看到中国改革的智慧。
骑手保障的创新,最有代表性的就是人社部指导下开展的“新职伤”,即新就业形态就业人员职业伤害保障,可以视同为专属“工伤险”。
2022年,人社部牵头推动在北上广等七省市开展试点,选取外卖、出行、即时配送等多家用工平台劳动者群体参与。
它不需要以绑定劳动关系为前提,不再以工资总额作为缴费基数,而是采取一种新的计算方式——按单缴费、每单必保、每人必保,由平台按照上月总单量缴费。
在传统的社会保障制度下,要有“工伤险”,就必须上“五险一金”,这就需要依托用工单位来签合同、代扣代缴。但显然,这种模式是无法照搬到灵活用工群体之中的。
这种模式的巧妙之处在于,它不拘泥于“是否雇佣关系”,而是另辟蹊径,在“非完全劳动关系”(人社部56号文)的政策空间中,设计出一套更加灵活、更加务实的弹性方案:只要劳动者完成订单就投保。
到今年年底,新职伤试点还在不断扩容,增加了天津、河北、浙江等10个省份,并进一步覆盖到网约车、货运等大规模用工平台。
可以说,基于“新职伤”,不对骑手保障体系一刀切,有着现实的考量。
这也为骑手灵活保障,打开了新方向:以灵活和包容的制度,应对灵活和流动的劳动者。
随后,各大平台陆续加码,从“新职伤”作为突破口,来解“为数百万骑手交社保”这个全球性“超纲难题”。
为何从“新职伤”起步?上海劳动和社会保障学会青年学者委员副主任李干解释称,骑手们的就业场景、环境多涉及道路交通安全,所以对职业伤害保障的需求较为迫切。
2022年,美团第一批参与“新职伤”试点,如今已为超过1300万人次骑手缴纳保费超过20亿元。
2024年,美团针对骑手们的新型保障方案逐渐清晰,并于2025年启动“参保补贴”试点;同年,京东外卖开始为部分全职骑手缴纳五险一金;饿了么也前后脚跟进,其方案与美团接近。
因此,2025年成了骑手社保“元年”。
纵观行业,对于骑手的保障,有两种解法,一种是针对全职骑手,采取传统的五险模式。
但统计显示,目前全职骑手的占比仅有11%,因此,“全职”模式,终归是“小众解法”。
面对占比近9成的兼职骑手,提供全覆盖、高弹性、多层次的普惠保障,是必答题。
纵观美团的骑手保障体系,普惠是底色,不设三六九等。目前美团骑手养老保险补贴,已经正式覆盖全国,且向全部骑手开放。不管是长期稳定跑单,还是过渡兼职的骑手,都可灵活自主参与。
普惠和公平把门槛极致压低之下,骑手保障不再是“小众游戏”,数百万骑手都进入了社保网络。基于这张网络,美团建立起了多层次的骑手保障体系。
为骑手幸福感“投保”
平台拿出诚意,补贴真金白银,但这份保障到底要不要,选择权在骑手自己手里。
人到中年、全职跑单的骑手,反馈最积极。
48岁的王云芳多年前就开始自费缴纳养老保险,得知美团有了养老补贴,她第一时间报了名,每个月不足1000元的保险费用,如今美团承担一半。负担轻了不少,王云芳也舍得给自己花钱了,买了金手镯金项链,还给自己办了美容卡,甚至筹划起了退休生活,“我准备在美团再干5年,把社保给交满了以后退休”。
对于这部分规划长远的骑手而言,平台补贴既是“减负”,也是“增收”。
也有骑手不满意,通过平台办了社保,平台补一半,自己出一半,这笔钱毕竟没进自己腰包,跟过去没有社保时相比,自己到手的现钱少了。尤其是一些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年轻骑手,当下的收入和体验,排在未来的保障之前。
过去外界给予骑手群体很多关注,但在大部分语境里,总是容易代入俯视视角,这在客观上为骑手争取了更多权益,也给平台施加了更大压力。网友的朴素认知和骑手的真实处境,以及公众预期和现实制度之间,难免存在一定偏差。
外卖平台蓬勃发展、骑手群体日益壮大的这些年,在保障骑手权益这个话题上,以美团为代表的平台挨了很多骂,也推出了很多改进的举措。
“新职伤”是第一步,养老保险补贴是第二步,取消超时扣罚、提升工作福利是第三步。如今,美团骑手的待遇逐渐向“大厂员工”看齐,可以享受工作餐及餐饮补贴、家庭旅游补贴、生活消费补贴、年度免费体检、女性骑手两癌筛查及特殊关怀等生活福利。那些大厂码农、CBD白领可以享受的职业福利,也将成为千万骑手的日常。
大多数骑手的安全感、幸福感,一靠收入,二靠保障。过去骑手收入相对高、保障欠缺,现在保障的短板补上来了,这份职业的吸引力也增加了。
据《2024中国蓝领就业调研报告》显示,骑手月均收入为7496元,同比增长10.02%,时薪(33.6元/小时)比建筑工(24.0元/小时)高出40%。骑手群体的薪酬满意度为64%,居蓝领劳动力市场薪酬满意度首位。在江西赣州做众包骑手,王云芳收入稳定过万,已是当地妥妥的高收入群体。不仅收入高居蓝领群体首位,骑手保障体系的完善度,在灵活就业群体中也首屈一指。
经过近几年外卖平台的努力,骑手的保障体系已经先走一步,率先实现了基础保障全覆盖。
骑手这一职业,逐渐从过去的就业退路,成为了保就业的新出路。
不过,如何提升灵活就业群体的安全感与幸福感,仅靠美团一己之力还不够。
美团承担了“探路者”的角色,很多举措都是开创性的,最早开始试点新职伤,率先在全国推行养老保险;超时免罚、大病关怀等,也由美团率先推出。
身在前方的美团,持续抬高骑手保障的底线与上限之后,也能拉动其他平台跟进,企业标准逐渐推广为行业惯性。
政企协同,上下呼应,形成制度性支持,也是必要举措——在主管部门指导下,美团逐渐推进试点,而美团的创新举措,又能为政策的持续完善提供样本。
眼下,中国的灵活就业群体已经超过2.4亿,占到了城镇就业人员的4成有余,担当起“保就业”的重任,为他们提供必要保障,是一道必答题。
骑手保障模式已跑通,也许该轮到快递员、家政员、网约车司机“入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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