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工智能的浪潮中,AI独角兽企业正不断创造融资奇迹。今年9月,OpenAI的最大竞争对手Anthropic完成了最新一轮融资,以1830亿美元(约合人民币13034亿元)的估值成功筹集到130亿美元(约合人民币926亿元)。尽管这一数字仍远低于OpenAI,但在整个AI赛道乃至硅谷,仅有OpenAI目前拥有更高的估值。横向对比其他AI独角兽,Scale AI估值不到300亿美元,Perplexity估值为180亿美元,而Cursor的开发商Anysphere估值为99亿美元。
值得一提的是,Anthropic成立仅4年,上一轮融资在2025年3月完成,当时估值为615亿美元(约合人民币4411亿元)。短短4年估值突破千亿美元,5个月内估值膨胀275%,这轮融资不仅彰显了资本市场对人工智能的狂热,也确立了Anthropic在AI赛道中的领先地位。

(Anthropic创始人达里奥·阿莫迪,图源:Wikimedia Commons)
然而,本轮融资的最大看点并非这些创纪录的数字,而是Anthropic对部分投资说“不”。据多家媒体报道,Anthropic在本轮融资中设置了严格限制条款,明确要求投资方使用自有资金,不得通过SPV(特殊利益实体)进行投资。几乎同时,OpenAI也发布了类似声明,明确表示除非获得书面同意,否则不认可任何与SPV相关的股权交易。
作为人类历史上最烧钱的创业赛道,AI企业居然一致对外拒绝投资,甚至让竞争对手联手抵制,这种反差迅速吸引了硅谷的目光,成为近期头条。
更引人注目的是,投资人和创业者们并未对此表示异议,反而纷纷为Anthropic和OpenAI点赞,高呼“天下苦SPV久矣”“早该好好收拾一下这帮空手套白狼的骗子了”。
投资1000万,抽成160万:SPV模式的双刃剑
SPV,即Special Purpose Vehicle(特殊利益实体),本质是一家拥有独立资产负债表的公司,设立目的通常是为了隔离财务风险或实现特定投资目标。在风险投资领域,SPV更常见的用法是将“被投公司证券化”。VC/PE拿到融资份额后,会成立一家SPV,通过对外售卖SPV股份来“二次售卖”融资份额。
这种模式的优势显而易见。首先,它大大丰富了VC/PE的资金来源。通常情况下,VC/PE会为LP设定较高的投资门槛,例如至少投资50万美元才能拿到份额,但成为SPV的股东门槛甚至可以降低到1000美元。其次,由于SPV拥有独立资产负债表,通过SPV持有被投公司可以降低周期波动风险,即使被投公司发展不及预期,也不用担心估值变动拖累IRR、TVPI等核心指标。
此外,在美元加息周期里,流动性问题严重,有钱的金主越来越不愿意把钱投到回报遥遥无期的VC/PE里。成立一家有明确投资目标、参与门槛更低的SPV,成为GP们的“求生策略”。Carta于2024年年底的调查统计发现,2021年到2023年间新设立SPV高达1719个,对比上一个三年周期膨胀了198%,SPV的资产规模中位数也从118万美元上升到了217万美元。作为对比,2022年到2023年期间新设立的股权投资基金数量同比下降了38%。
然而,SPV模式最直接的好处在于,它也能成为VC/PE们的一份收入来源。投资者通过SPV间接投资的同时,需要为SPV的设立者交纳一定的手续费。手续费的多少通常锚定“市场热度”和“市场稀缺度”。例如在当下,人工智能赛道的市场热度最高,OpenAI、Anthropic这些独角兽的融资份额最抢手,那么投资与他们相关的SPV手续费就相对于其他公司来说更贵。
硅谷天使投资人米歇尔·林前不久在个人社交媒体上爆料,称包括她在内的很多投资人朋友都“收到了大量OpenAI或者Anthropic的SPV配售邀请”,起售门槛10万美元到100万美元不等,手续费达到了16%。投中嘉川在最近的调研中也发现,硅谷的不少VC/PE已经将管理费收到了20%。例如榕树资本(Banyan)的管理费就收到了20%,其官网首页用最大的字体写着“AI-Native Pre-Seed Venture Capital”——“我们是专注于人工智能原生领域的种子前VC”。还有一家叫做Radix Ventures的VC,管理费也收到了16.5%,其官网首页称Radix是一个拉丁语字根,意思是“源头”——以此为名代表着他们主要投那些“推动产业底层变革”的“硬科技”。
除此而外,SPV还有两种巧用。第一种是可以被当做“延续基金”来使用。在美国创投市场里,大量VC/PE选择成立SPV,还继续持有那些短期内无法退出/不愿意退出的资产。第二种是可以当做“专项基金”来使用。不少VC/PE会选择成立一些SPV,为那些他们看好的、但不符合基金有限合伙协议(LPA)中规定标准的初创公司。
种种好处下,SPV早就不再是野路子VC、小VC的专属,在行业里的普及程度非常高。例如在Anthropic的现有股东列表里,Menlo Ventures就是通过SPV进行的投资——这是一家成立接近50年的老牌VC,目前资产管理规模约为70亿美元,打车软件的里程碑产品Uber、科技金融圈当下最火的两家公司Carta与Chime、著名的机器人独角兽Canvas都是是他们的代表作。
总之创投圈习惯把未上市公司的老股交易称为“Secondary(二手)市场”,而SPV正是“二手市场”最典型的操作方式,人工智能也是目前SPV交易最密集的赛道。
“都是骗子,彻头彻尾的骗子”:SPV模式的乱象
那么为什么Anthropic会拒绝这样一个当前行业里的常见投资方式呢?答案其实就仨字儿:太乱了。
一方面,虽然SPV是由VC/PE们设立,但在股权结构层面上,这个SPV才是创业公司的股东,需要股权穿透一下才能找到真实的投资方。另一方面,SPV在法律层面是一家公司,因此SPV同样可以接受SPV的投资,投资SPV的SPV也能接受SPV的投资。
对于创业者来说,一旦放任SPV投资,就意味着股权结构实质上将变得相当复杂,他们很难弄明白具体是谁投资了他们,也就很难有效地约束股东行为,更遑论推动股东履行必要的股东义务了。这几年总是不断出现的“某明星项目BP流出”事件就是典型的负面案例,层层转包售卖后,创业者也不知道具体是谁放出了内部文件,轻则制造一场舆论危机、重则泄露重要的产品数据,打乱原本的战略规划。
更何况对于选择进入资本市场的创业者来说,“估值管理”是一门必修课。一个合理的估值状态应该是“持续、健康的增长”,以更容易吸引到品牌效应好、资源丰富、有耐心的长期价值投资者,而不是那些短期做波段的“投机者”——而放任SPV交易将会直接带来估值失控,马斯克的脑机接口公司Neuralink就是一个非常典型的案例。
2023年5月FDA(美国食品药品监督局)首次批准人体临床试验后,关于Neuralink的SPV交易估值迅速被调整为70亿美元。而在此之前的最近一轮融资中,Neuralink获得的估值实际上不到20亿美元。因此刺激得很多生物学家、医学专家主动“跨行”呼吁投资者冷静。例如华盛顿大学助理教授、心脏电生理学家阿伦·斯里达尔(Arun Sridhar)就在社媒上公开喊话:“这是一项用来评估安全性和耐用性的研究,在任何形式上都无法证明目前的估值是合理的。”
2001年能源巨头安然公司的破产,则是SPV制造的最经典惨案。安然本来看起来欣欣向荣的能源公司,巅峰时期的年营收高达1010亿美元,连续六年被《财富》杂志评为“美国最具创新力的公司”。但千禧年前后,随着互联网泡沫带动了全球股票市场的沸腾,安然的股价也吃到了一波“泡沫红利”,也因此在巨大的利益面前整了一个狠活:公司允许SPV大量持有公司的股票,从而完成更快、更多的套现。
最开始,一切顺利,安然如愿拿到了相当多的刀乐。但很快,潜在的风险就出现了,那些SPV拿着这些股票对公司资产负债表上的资产进行对冲,而安然为降低风险需要对SPV的价值作出担保。最终当互联网泡沫被戳破,全球股市进入至暗时刻,安然不仅自身的股价也急速下跌,还不得不对SPV履行担保义务。接着由于安然无力偿还欠这些SPV债权人和投资者的大笔资金,财务崩溃随之而来。

(安然被摘牌的瞬间,图片来源:Medium)
而对于投资者来说,最糟糕的后果就是“被骗钱”。风险投资之所以被称为“另类投资”,除了因为流动性差、风险高、投资期限长,无法像股票债券那样周期性获得回报,更重要的是风险投资是高度不透明的、是非标的。不同的行业有不同的估值算法,不同的公司有不同的战略优势。这些特点决定了风险投资人的隐性门槛非常高,除了“钱”之外,知识储备、心理建设乃至身体健康等方面都提出了很高的要求。
所以,当SPV能够无限穿越股权结构,当SPV无限拆掉了“风险投资”的显性门槛,普通投资者掉坑的几率也大大增加了。人们很难确认自己的资金是否真实投到了描述中的那家公司,产生退出收益或者产生投资亏损后,自己这部分资金的权益如何履行,也是一笔糊涂账。
当年包凡那篇著名的《警惕风投散户化》虽然没有提到“SPV”,但说的也是这么一回事。他提到的“在街头橱窗里看到出售360私有化的份额,论坛上号称从知名投资机构拿到了新美大的投资份额”这些场景,至今还能在某些网站的“资情留言板”上看到遗迹,本质上都是将“投资份额变成快消品”“利用项目和散户投资人之间的不透明,中介层层加价”的行为。而据包凡的记载,在移动互联网热潮期里,这种交易“比实际的投资价格溢价30%”。
说白了,虽然存在即合理,SPV说到底也只是一种市场工具,工具本身没有价值观的。但问题在于,工具是人意志的延伸,正所谓“彼之烧火棍,吾之红缨枪”。当SPV被毫无保留地放置在风险投资中,风险投资行业本身的“不透明”、对“想象力”的强调都被无限放大,人性中的“赌性”“偏执”“狂热”也被无限放大。
再加上当年移动互联网的热,人工智能时代有过之无不及,包含了大量类似于大国博弈、时代更替、人类进步这些“交易”之外的因素。最终SPV交易在人工智能赛道找到了最合适的土壤,进入了野蛮生长的状态。
上文提到的,曝光SPV收取高昂手续费的那位天使投资人米歇尔·林,就在同一条个人社媒中提到:“人们正在SPV之上再创建SPV,并以此收取管理费,这就像一座金字塔。很显然,人们渴望分享通用人工智能(AGI)的成功,但机会太稀缺了”——这还算委婉地,Figma的早期投资人、Conviction创始合伙人Sarah Guo直接在个人社交媒体上非常严肃地警告投资者们:“对人工智能的狂热催生了一批多层SPV经纪人,他们与公司没有任何关系,是彻头彻尾的骗子。”
这时候我们再回看Anthropic的一纸禁令,也就不难解释了:Anthropic的目标是开发出支撑未来人工智能社会的基座大模型,Anthropic(人类)这个名字本身就代表着他们的最终愿景。在已经能够取得卡塔尔投资局、新加坡政府投资公司(GIC)这些大金主支持的前提下,他们没必要也不应该承担SPV带来的风险。
同时也正如包凡当年提到的那样,假设投资者不具备投资能力,带来的不仅仅是单一项目投资风险,更坏的是让不应该拿到钱的项目拿到了钱,从而干扰风投市场有效的资源配置。身处在资源最需要抢、竞争压力最大的人工智能赛道,Anthropic也确实有必要身体力行,用最直接的方式对SPV说“对不起,请离开”。